迎春
栏目:笔荟
作者:刘学刚  来源:中国艺术报

  《红楼梦》里有一个场景特别耐人寻味。黛玉拿着钓竿钓鱼,宝钗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湘云招呼山坡下众人放开肚子吃喝,探春、惜春、李纨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呢?“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在熙熙攘攘的大观园,在大观园寂静的一隅,贾迎春一片虔诚,一针一针地穿着洁白素雅的花苞,安宁而冷静地沉浸在一枚花草首饰的制作之中。

  这是一位少女一生中最具生命尊严的美丽瞬间。犹如花苞,柔弱的贾迎春寂静安然地绽放着她生命的芬芳。

  洪沟河南岸如同桃羞杏让的大观园,也活跃着许多洁净而芬芳的生命,譬如水蓼,譬如萱草,譬如寒冬独自绽放的木犀科植物迎春。

  洪沟河流域的冬天嘎巴嘎巴地冷。风是从北岸枯黄的草滩上吹过来的,裹了蒺藜藏着葛针,吹得人脸刺啦啦地疼。木叶尽脱,风更像一个搂干草的孩子,它在寒冷的冬天攀折枯枝,卷走残叶,撕扯草茎,在灰苍苍土呛呛的季节显示它强烈的在场感。风居无定所,土坑桥洞沟底甚至篱笆墙灌木丛成了枯枝残叶的集聚地,也成了我们这些搂草的孩子的自在欢喜之处。洪沟河南岸高树绿荫如盖,酷夏无暑,严冬背风向阳,尤其是冬天的灌木丛,藏匿着许多的小惊喜。一两枚圆溜溜的山鸡蛋,秋天竹竿儿打落的大红枣,枯枝残叶遮掩着的几瓣鲜嫩的花苞,都是灌木丛里的奇遇。

  那年冬天,我们一群衣衫单薄的孩子搂着灌木丛里的干草。先把筢子伸到灌木下面用力一抓,身子朝前一拱,往外扒拉的时候,胳膊肘使劲儿向后拐,手臂往下压向外拉,拉出满筢子的杂草落叶。然后,拿一根木棍儿,轻轻敲打筢子齿,那些杂草呀树叶呀就会扑簌扑簌落下来,落到张着大嘴的腊条筐里。每扒拉一下,身子就一紧一热,好像又穿了一件御寒衣。没了遮掩的灌木丛,不是光秃秃孤零零的,低处的枝条上挑着几朵鹅黄色的小花。细看,每朵小花有六裂小瓣,裂片长圆形,均匀排列,看上去就像许多小风车,在寒风中呼啦啦旋转,有着小孩子的可爱和任性。枝条长达三四尺,下垂,呈纷披状,如柳枝一般纤细,折取黄花点缀的一枝,编成花环,戴在少女的头上,真有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娇嫩清纯之美。

  娇嫩鹅黄的小花,开在寒冬的风里,像小学课本上穿一身破旧衣裤的小姑娘点燃的那盏小橘灯,镇定勇敢乐观,而又闪烁着天真清澈的光芒。小时候,我们村挂的年画以迎春图为最多,画面多为似火般燃烧的红梅,红得像新娘,像理想。有一幅迎春图是踏实的,笃定的,人间烟火味徐徐弥散。两个村姑蹲着,笑意盈盈地说话。一群大红冠公鸡在快活地啄米,啄一下米,就扬起它们的大红冠,很豪迈的样子。一丛丛迎春花盛开,犹如阳光金灿灿地披洒。这是我熟悉的乡村生活。迎春花儿开,开在寒冬里,开出热气腾腾的人间美景。

  迎春开花了,不几日就是立春,就是春节,按照节令习俗,农村的家庭就该准备年货了。男人忙着赶大山,大山是集市的豪华版,箅子盖垫炊帚笤帚都要买,盘碗筷子家里有,也要买新的,一把筷子进了门,那叫喜气福气盈门,添筷子添碗添人口,捂紧一年的钱袋子彼时松垮垮的。女人摊煎饼蒸饽饽煮猪头做大豆腐,孩子们搂的干草就像前赴后继的士兵,伴随着风箱“呱嗒呱嗒”的声响,灶膛一片火红,大锅热气蒸腾,小麦的香气大豆的香气猪肉的香气花朵一般绽放,长长的花枝探出低低的屋檐,覆盖了长街短巷,整个村庄成了一座香气馥郁的花园。

  一双刷锅洗碗烧火做饭的手还要穿针引线,赶制新鞋新袜新裤新褂,就连踩在脚底的鞋垫也用干净的碎布片拼贴缝制而成。平日做针线活剩下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碎布片,一层一层地用糨子黏合成褙子,晒干后裁剪成尺码不一的几块鞋垫坯,再以洁若白雪的布料包裹,压边儿。针飞线走,针脚细密匀称,纳鞋垫讲究手工,讲究平针回针绣出的美丽图案。图案通常是叶子与花朵的组合。记得,母亲戴着顶针儿坐在蒲团上纳鞋垫,童年的我用木棍在地上勾勾画画。母亲看见了,搁下针锥,右手比划着,教我画一个三角形,又在其下画一个矩形,她说这是我们的家。母亲在家的旁边画了一个椭圆形,让我依样又画了五个,呈辐射状排列,她说这是迎春花。真的,我童年会画的第一种花是迎春,很多人童年的笔端都会盛开这样的花朵,它简单易画,而且有很多很多的迎春就灿烂在童年的河畔墙隅坡地林缘。

  母亲决计把我画的迎春绣在鞋垫上。我画了两三朵匀称饱满的迎春,每朵花的花心处抽出细长如丝的花柱,缀上一个咕嘟着小嘴的花蕾,一根稍稍扭曲的枝条托举着怒放的芬芳。对面邻居的后墙根生长着一丛迎春,远远看去,鼓胀着的花蕾洇染成一团黄色的小雾。过了几天,那团小雾散开,散成一群嫩黄嫩黄的小鸡,啄食着金灿灿的阳光。一个拿铅笔的小男孩,兴冲冲地跑过来,又跑回去,母亲从眼镜镜框的上面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忙碌。那幅迎春我画得认真,母亲绣得细心,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宛若迎春细细碎碎的脚步,从星星点点的花蕾走出朵朵明媚的金黄,走出繁花似锦的春光。

  迎春和蜡梅一样,花色金黄,先花后叶。迎春的枝四棱状,对节生小枝,一枝吐三叶,椭圆形,慢慢打开色彩和调子的广阔宇宙。这,很像一个人的成长。在他的童年时期,如果拥有快乐单纯的思想,就会不断地生长新鲜的绿叶,成就生命之树的丰盛繁茂。

  迎春,那些丛生在墙隅的迎春,在母亲的针脚里缓慢绽放的迎春。在童年的那个冬天,我与迎春的相识注定刻骨铭心。“幸与松筠相近栽,不随桃李一时开”,它像一个清爽的邻家女孩,以它的素雅唤醒了我对美的热爱和追逐,对卓尔不群的生命姿态的尊崇和效仿。我尤其喜爱迎春的这份寂静安然。哪怕寒风凛冽,哪怕四野荒凉,它也果敢地开放,由一个小小的青涩的花苞儿开放成太阳的形状,光芒照耀它的领域,持久不散。

  迎春花儿开,开出了一个盛大的花季。“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读宋人韩琦的《中书东厅七咏》之《迎春》,尽可领略波澜壮阔的人生。那么纤弱的绿条,偏又遭遇寒风冰雪的压制,却依然像一条执拗的小溪,歌声清澈,经年不歇,所经之处,百禽鸣啭,千卉斑斓。

  生活在农耕时代的人们懂得迎春的千般好,他们把立春的习俗命名为迎春,效仿古人云台谙将、瀛州学士之类,一路鼓乐喧天,迎句芒于东郊。句芒为春神,俟抬运回城,远近之人肩摩踵曳鳞集毛萃,群聚而观,争掷五谷。杂沓的脚步,滚烫的呼吸,热情的喊叫,暖烘烘地炙烤着植物的枝条,空气的温度陡然升高,迎春花开得格外娇艳,梅花茶花杏花们纷纷吐蕾舒瓣。

  迎春是春天的草木神生命神。迎春是大地之上生命盛开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