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颜
栏目:心语
作者:杨清汀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一场雪,抚慰了一冬的聒噪。天地苍颜,万物凝神。

  冬天里没有雪怎么行呢?可是,偏偏这些年,一冬难得见下雪,或而下一点,也好像老天爷日子紧巴巴的,大地连一点雪花霜搽不上,到处皴裂得让人心疼。

  冬天不像冬天,难道老天爷也有更年期。

  我敢肯定,有些小孩,压根就没有雪的印象。他们,对冬天,对生命,对这个地球,在人之初的时候,已经有了残缺的感受。即便是大人,很多也只能凭丰富的记忆,怀念软香温玉的雪国。雪的记忆,快要风干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的诗句,太遥远了!最早少年时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继而兴趣一来,翻箱倒柜找书看,发现了一本发黄的抄本,是曾祖父用恭楷抄的唐诗,其中就有岑参的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于是很快背会了。虽然,对唐代西域的雪仅停留在诗的印象上,但对“梨花雪”有了切切实实的感受。

  我们学校,和镇子隔一条溪,北方人叫河沟,沟旁东边,是镇上的中学,校内操场有许多老梨树,周边还连着偌大的一个梨园,都是两人合抱不来的老树,春天一来,树树花开一片香雪海,一派比诗还美的景象,梨花、雪、春风,本不相干的物事,就这么链接出了天地意象。可惜,这些树,后来都挖掉了,永远不复存在了,就像一片诗意,一种冬天的念想,一曲春天的序曲,永远消逝了一样。

  记得小时候,我的家乡三阳川,冬天似乎格外冷,山川的植被虽然不是那么好,黄土高原光秃秃的地貌,真是平淡无奇,但一到白雪覆盖的时节,立刻显得憨憨厚厚,质朴纯真,似乎是得了滋润而赋予了生机。

  那时的冬天很慷慨,一场雪接着一场雪。下雪,成了冬里天经地义的事。我们镇子的靠山,叫罗汉山,雪落山川静无声,这山,真是一尊硕大的罗汉了。苍颜凝重、肃穆禅定,满眼望去,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年过半百,我才知道,乡人是有智慧的。因形名山,似与不似,心中有佛,灵台自照。来自民间的画家齐白石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民间的智慧,是生活中的大智慧。

  春天一到,积雪开始消融,山朗润,川湿漉,雪痕斑斑驳驳,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痕迹。

  河湾里的雪在悄悄融化,白茫茫越来越浅,麦苗开始返青,山川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岁,满目苍然,似乎注入了活力,开始了一年的思考。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大雁,“咕噜——嘎,咕噜——嘎”的声声叫唤,好像提醒人们,看啊!天空中的雁群,变着阵法,这是一行合群的精灵。当这声音不见的时候,有的飞走了,有的落在麦田里,沙滩上。我们当地人叫它们“咕噜雁”。这些过客,来的来,去的去,往来如穿梭,守时守信,我们知道,该到春心荡漾的时节了。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再也见不到它们的踪影了。

  “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这是陶渊明的话,也是陶渊明的季节。三阳川的农人,喜欢有事没事,在田畴一转,心里想着麦收的景象,互相告着,今年能吃上白面馍了。回去收音机里听一段秦腔,美滋滋睡上一觉。

  还记得,刚大学毕业那阵子,我被分配在陇南山明水秀的一个县城工作,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是青春躁动期,经常有无名的孤独感。一下雪,田野寂静,空无人烟,我喜欢在河边走一走,坐一坐。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雪光耀眼,山川纯净,内心寂静。那种雪能慰藉人的灵魂。放眼望去,碍眼的那面山,当地人叫南山,那是长江流域的山,不同于家乡的黄土山,山有峭壁,有高丘,有缓坡,比我们家乡的山看起来丰富。那山一年四季总是绿郁葱茏,而让雪一覆盖,青绿色从雪中透出,是真真的苍颜呢!而又是一幅难以看透的山水画。因为雪,因为大自然的钟情,生命已然蕴含着一派天机、一种淬炼,那不是初涉世事的我能体会到的。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这又是岑参的诗句,也是少年时从父亲口中听来的。父亲还写成仿格,让我影上写字。我不知道父亲当时为什么喜欢这样的诗句,如今我过了父亲那时的年纪,竟也不知不觉记起了这诗,没有别的意思,就因为诗中有“苍然”这个意象,就像面对这场大雪,忽然冒出了苍然感的念头一样。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没有理由,也有理由。

  天地苍颜。

  人,身寄天地,得慢慢读这本书。五十岁以后算不算苍颜,满头华发最能说明问题。或许,这时候才能认清自己的灵魂。

  这,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