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不可忽略优秀传统文化的“经典性”
作者:武汉卿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今年已经86岁了,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在媒体上看到文艺界以空前高涨的姿态,正开足马力、积极认真地学习宣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内心非常激动。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到要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的系列重要论述中多次强调要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我的恩师、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钧非常重视弘扬传统文化,我觉得非常有义务与责任把上世纪50年代初,自己被部队送到恩师身边学艺的过程,原原本本、实实在在地写下来,但愿对大家有些许的启发。

  深刻把握传统的魂魄。高元钧1951年参军入伍,时任总政文化部部长的陈沂同志是他的“伯乐”。他二人相识在抗美援朝战争初期,陈沂率国内文艺团体赴朝鲜慰问志愿军时,看到了高元钧及其山东快书受到前线战士的喜爱与欢迎,于是动员高元钧参军。这让他与中国人民解放军结下了一辈子的缘分。1953年8月至1954年1月,总政文化部在北京丰台区六里桥举办了全军首期综艺文艺训练班,它包含了京韵大鼓、单弦、相声、山东琴书、山东快书等多种曲艺形式,即使招生时总政文件规定:以行政军级单位定曲种选送学员,但这一期训练班毕业典礼时的学员仍达150人之多。其中学员们对高元钧传授的山东快书反响强烈,不少学员除完成自身所学的艺术形式后还“偷偷”学了它。此事引发陈沂同志重视与思考,之后在他关心下,于1954年9月至11月在杭州举办了“华东军区政治部山东快书训练班”。我当时在舟山海防前线22军65师文工队,有幸被选调入班而成为高元钧先生的亲传弟子之一。

  记忆里,恩师高元钧当时曾不止一次对学员说,到基层演出,得到战士们的欢迎才是山东快书最优秀的传统。他是用自己的话语、视角,诠释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主旨与精神,即“热情为工农兵服务”是文艺包括曲艺最本质性的传统。一句话“为谁服务”的问题解决了,曲艺与山东快书的优秀传统便会得到有效、健康的传承。

  用心认识继承的根本。从1951年起,恩师高元钧曾两度赴朝为志愿军将士作慰问演出。后来总政文化部在北京、辽宁等地举办过多期训练班,培养了大批山东快书演员。传承高元钧的艺术,他的高徒刘学智、刘洪滨功不可没。这得益于他俩长时间地追随高元钧学习,在具体实践中,对高(元钧)派山东快书,从学术层面做了系统、逻辑、科学、深入的研究、总结与梳理,使高元钧先生的山东快书教材,既有高屋建瓴的境界,亦有删繁就简的品质,富有通俗易懂、深入浅出、指导实践的特点。

  恩师高元钧还把京剧中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融进了山东快书的表演中。他用通俗的语言将要领和规则为我们逐一做了注解:手,伸手眼要直,出入胸前捋,双手同时舞,两肘稍弯曲;眼,视物如翻掌,引假不露虚,远望有真景,近看似钓鱼;身,挺身立如松,体态避弯曲,往返面向外,周身成一体;法,学法无定律,贵在变与奇,欲动先要静,视高先衬低;步,抬腿勿需高,最怕碎步移,停止如山稳,行动分男女……他竭力用通俗语言将相关要领为我们形象示范,力求让我等“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

  我所参与的这次杭州“办班”,总政首长极为重视,明确指示部队的文化部门须精心安排,制定教学大纲和实施计划,把握教学进度,注重教学效果。为此,他们还组建了教学、行政两套班子,很具体亦很细腻。高元钧先生担当山东快书教学任务,训练班又从七兵团(浙江军区)文工团中选派了声乐、舞蹈、话剧方面的优秀演员,对学员的发声、形体、表演等多方面综合素养进行全方位提升。七兵团政治部把训练班特意安排在杭州保俶山麓、弥陀山旁两幢可以相互直接走动的古建筑式双层花园别墅内。前排的二楼是高元钧先生的卧室和会议厅,后楼是学员的宿舍,就餐安排在保俶山下文工团的食堂。这一切,形成了一套相对完整、全面的教学机制,为学员营造了很好的环境,提供了很好的学习条件。说这些,旨在强调,弘扬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关心、培育人才是一个缺一不可的系统工程。我当初参与的训练班,虽被曲艺后人称为“山东快书学校”,它却是以培养顺应时代发展需要的新型艺术人才为办学宗旨的。我没齿不忘、记忆犹新,是因为从心底里由衷感觉山东快书是一种有职业尊严、大众喜爱的艺术,由此我才生发念头,把对它的认识写下来、传下去。简言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需要创造性转换、创新性发展,它的“根本”在于培养、造就一支与新时代发展相适应的新型人才队伍。

  找准连接创新的渠道。现在各行各业都喜欢谈“创新”,我时常一个人默默体会在“训练班”时恩师高元钧“创新”的作为:高元钧先生在旧社会吃了很多苦,从艺出师尤其是走江湖、闯码头过程中,曾与当时许多大师与名家合作或同台。这让他意识到“要想行内站得稳,脱胎换骨心要狠”,这成为他一生的座右铭。他白天卖艺,晚间细心苦研,博采众家之长,从语言的表达到击打鸳鸯板的节奏配合,不断进行探索。他边演边改,根据故事情节、不同人物的对话和不同感情的要求等,创造出了不同风格的唱词和伴奏中所用的种种节拍,如平板、快板、慢板、抻板、垛板、俏板、散板、切分板等板式,为山东快书增添了许多独特的抒发情感的内容。他告诉我们,山东快书演唱中的散板、快打慢唱都是他与前辈从京剧中曲牌“扑灯蛾”演变发展而成的。

  高元钧先生曾拜相声前辈常连安为师,并与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在解放前就义结金兰。他以独有洪亮嗓音、多变表情、潇洒身段,极大丰富了曲艺“话是开心钥匙”的美学特性,即以“赐予人听觉而辅助于视觉”特色,使其表演凸显出“视听协调”的个性。谈到新时期的曲艺经典,离不开高元钧演绎的抗美援朝题材作品《一车高粱米》;但在训练班及其之后追随高元钧先生学艺中,他给我们“夯实基础”的,却是《武松打虎》《武松赶会》《鲁达除霸》《李逵夺鱼》等传统经典之作。他提醒我们,传统是创新之“根”,惟有把传统经典弄明白,之后才能够根据现代作品的故事情节,结合鲜明的板式节奏、丰富的形体动作,塑造性格鲜明、形象逼真的人物形象,所谓“男女老少,栩栩如生”。高元钧先生的表演声情并茂、跌宕起伏,总是“满台生风”。他常讲“喜怒哀乐悲恐惊,唱做念打显其功”,演唱的每一段都要留在观众心中。尊重并努力适应观众的审美情趣,追求雅俗共赏的境界,成为高(元钧)派山东快书艺术最鲜明的特色。我看他表演过《长空激战》《侦察兵》等几十段现代题材的作品,丝毫不见他演绎传统节目的“踪影”。在我看来,将其“融化”成塑造新时代、新人物的新功夫,是高(元钧)派山东快书及其所有曲艺大师最大的智慧。

  真实演绎流派的独有。清楚记得,参加训练班时的每天清晨,我们都压腿、踢腿、下腰、打飞脚、练虎跳……口中还不断练习“喷弹啃吐摩”五字口腔操。为把五字口腔操学好,他还教会了我们所掌握的要令“唇齿舌鼻腭”的彼此配合。

  高元钧先生一段又一段地教授给学员山东快书,学员们排成行上大课,他在前一句一句地领唱,我们随后一招一式地模仿,可谓实实在在的“言传身教”。

  那段时间的一日三餐,我们都是整队前往食堂,往返一次要步行近两公里。途中大家也不忘练习打板,边打板边练唱,合着行进的步伐,就这样“当嘀咯当,当嘀咯当……”一路上经常引起驻军官兵和路人的好奇,不知这是何种部队——恩师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那么真诚、那般开心。

  在教授《武松赶会》时,他让我们懂得在演唱中如何体现唱词和鸳鸯板节奏正确配合所形成的“二合一”;学唱《武松打虎》时,形体动作不但要层次分明,而且要求紧密配合节拍,相互依托,用说、表、演的手段去完成一段书的“三合一”;在教授《鲁达除霸》时,他让我们学会在演唱中如何“跳进跳出”用“快书戏做”,而不是用快书“演戏”。他似乎很看重热爱与天赋的价值,还“开小灶”,插空给部分学员传授了《大闹马家店》和《李逵夺鱼》等曲目。

  在训练班,为照顾恩师的生活,领导派我和邓彪(学员)当他的“勤务员” 。每天俺俩轮换替恩师整理内务,打扫卫生,去小灶食堂打饭等。恩师比我们大二十岁,俗语说“师徒如父子” 。他像慈父般待俺俩,有时要我们与他共同进餐。茶余饭后,常讲他的苦难史与从艺之路,感恩逢上好时代,才能够从一个近似乞讨的旧艺人成为新社会的主人,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他叮嘱我们要先做人、后做艺,着重对我们进行思想品德方面的教育。

  最幸运的事情之一,是我们随他去拜访京剧武生泰斗、“江南活武松”盖叫天。一见面他双手合十施礼,异常谦逊;入座后静听教诲。盖叫天和蔼可亲地与之共叙往事,当恩师向他介绍在杭州办班的时候,盖老生发无限感慨:“解放军竟如此敬重民间艺人与说唱艺术……”其间,俺俩给他们表演了刚学会的《武松打虎》。盖老指教说:“手里拿着一条哨棒”应是“金鸡独立”,双手虚握、拳心相对的“亮相”,否则手里拿的就成了橡皮棍子;他还说了武松酒后上山时,抬腿迈步的样子及神态,即应理解、表明饮酒过量的武松会成什么样,要懂得他“醉人醉身不醉心”的表现。记忆里他还强调“演戏即演细”,就要把书中的“戏”演“细”。名家的教诲,让我受益一生,同时亦悟出恩师带我们拜访盖老的良苦用心。

  有学者总结高(元钧)派山东快书的特色是“快书戏做”,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则是借鉴戏曲刻画、塑造人物“典型化”的方式、技巧,最终“化他为我”,成为彰显独有风格的山东快书,凸显“像戏仍是书”的“流派”风格。

  训练班65名学员来自陆、海、空三军及公安、防空部队。在分段考试以后,只有36名学员参加了毕业典礼。1964年,全军举办第三届文艺会演,我惊喜地发现,当初训练班不少同学都成为各大军区文工团的佼佼者。

  离开训练班两年后,作家刘知侠的长篇小说《铁道游击队》风靡全国。巧合的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山东鲁南铁道游击队的一部分队员改编成为主力部队华野3纵8师24团,正是我所在的部队(此时番号已改为人民解放军22军64师190团)。我把小说中“票车上的战斗”一章创作改编成山东快书《打票车》,并携它参加了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中国曲艺家协会的前身)《说说唱唱》全国诗词说唱征稿,最终获得二等奖(一等奖空缺)。恩师高元钧特意举荐,让我加入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打票车》一稿刊登在1958年3月号的《曲艺》杂志;2011年被中国曲协评为建党90周年经典作品之一。

  回忆的味道真美:中华曲艺山东快书历史上的“杭州班”……

  (作者系山东快书表演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