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与“不做作”
——读陆灏《担头看花》
作者:张瑞田  来源:中国艺术报

  《担头看花》(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收有《诗人卞之琳》,喜欢这篇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这篇文章附录卞之琳与陆灏的书札片段,其中有一段话让我浮想联翩:“实际上我过去也从来不写这类既不抒情亦不论事的文章。《沧桑集》里第一辑所收的三篇散文,也许是例外,但是它们还是抒情、记事、讲道理的。”

  聚焦《担头看花》,体会到卞之琳所言“抒情、记事、讲道理”的妙处。陆灏抒凝重之情,记文人书事,讲学问常识,时间绵长,空间宽阔,思考深挚,眼光独到,一文有一文的格调,一字有一字的韵味,开卷自然有益。

  熟悉陆灏的著述,作为学问丰赡的作家,文笔向来冷峻、沉静,“抒情、记事、讲道理”,典雅的文字循着翔实的考据娓娓道来,人生况味,学问真相,缓慢间弥漫了读者的心绪。与其它的文章相比, 《劳先生、赵丽雅……我》独具异彩,现实感强,情感温度偏高,作者的形象似乎更为清晰。陆灏记录了与谷林、扬之水之间的友谊,以文叙人,以人言文,凝结着一段时光中的书香文韵,给他的读者和谷林、扬之水的读者架起了亲近、理解的桥梁。“人的正确定义,应该是写信的动物”,谷林写给扬之水的信,陆灏读到情深之处。因此,文章中的人物关系,一本书、一封信的由来,时间光影有陈年印记,字里行间则是丰沛的生命情感。

  卞之琳告诉陆灏,他赞同王佐良对“卖弄风趣和幽默”“为随笔而写的随笔”的不满。的确,随笔要言之有物。陆灏读书广泛且精细,写作的灵感庶几生发于一书掩卷的时刻。《“吾家苗介立”》《毛姆的哲学小说》《那么我就是众猫之王了》《无意中的三言两语》等,源于钱锺书的《容安馆札记》。陆灏读钱锺书,常有会心之处,“倒是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于此小中见大,机锋忽现,引领读者由浅入深,循着生命与学问的路径去了。我们习惯以“三思而后行”说事,其实孔子说“想两次也就可以了”,陆灏引经据典,从朱子与程子的三思到两思之间的微妙处,提供了一个质朴也干脆的答案,“想的太多,过于谨慎,其实就是考虑自己的利益,反而有问题”。你信不信我不管,反正我是信的。

  抒情是为人而抒,记事是为人而记。陆灏抒情有岁月质感,记事依然,旧书中的话题,几个人的往事,说起来也是荡气回肠的。《以赛亚·伯林的初恋》可以当小说去读,在以赛亚·伯林与帕特里西娅的交往中,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人物关系的离奇性,有了入丝入扣的描绘。文章中的“道具”是以赛亚·柏林的英译本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初恋》。译者执拗地在书名页的背面印上了献给帕特里西娅的献词,因此,这本书贯穿着译者与她的苦涩现实。当然是没有结果的爱情,当然是以赛亚·伯林无奈地转身。然而,帕特里西娅在以赛亚·柏林的心里久久不能远去,何以如此呢,以赛亚·柏林在后来的回忆中说道:“她放荡不羁;满口谎话,是天字第一号说谎精。没有一句是真话,我是说她随时随地都可以瞎编一气……她谈吐机智……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观点,毫不忌讳。她为人挑剔,特立独行。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交女郎……她热情似火,发自内心。喜爱读书,得趣其中,极具悟性;同时对绘画和音乐也心有灵犀。她最欣赏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奏鸣曲,评论起来头头是道,如行云流水。换言之,这个女性非同寻常。”

  以赛亚·柏林是作家,他读过或翻译过的小说中不乏帕特里西娅这样的女性形象,在现实中,或许是他见到的唯一一例。

  西人透彻,吾人暧昧。同样是写人记事,《一树梅花一首诗》比之《以赛亚·伯林的初恋》温和亦朦胧。童二树与袁子才的关系有故事性,两人相忘、未有谋面的机缘。童二树死后,袁子才写了悼念诗《哭童二树》《童二树先生墓志铭》 《童二树诗序》。文章提到童二树画梅助葬的事,这件事比之作家虚构还要凄美。贤人高景蕃去世,家贫,有九口棺材无法下葬。夜里托梦童二树,请他画十幅梅花助葬。童二树不认识高景蕃,看到袁子才所写的墓志铭,以“短而癯者”喻之,与梦中见到的高景蕃吻合。欣然提笔画了十幅梅花,以二百金售予河南施我真太守,“画梅助葬,真盛德事”。

  从书到人,从情节到细节,陆灏记事,有文学品质。

  作家、学者或许就是生活中东来的达摩,“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自己不惑,才能看到不惑的人。陆灏文字如同秋阳下饱满的稻粒,一粒有一粒的形象,一粒有一粒的出处,清爽、优美,沉实、馥郁。为了“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或者让更多的人成为“不受人惑的人”,他恪守先贤“拿证据来”的嘱咐,倾听古今中外的“证据”言说,尊重历史情境和客观记载,把“道理”贯通在行文之间。《一九四六,容庚“被迫南下”》,道出特殊历史环境下的学人“选择”,一些老问题,依然是新问题。《古风、雅贼及其他》,从诵读自己的文章,雅贼的窃书与回访,到“不必读”书单、康德散步考辨等学人掌故,透出外松内敛的寓言般感悟。《疯帽匠和老水手》把两个见惯不怪的插图与翻译问题梯次剖开,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佳书只是“舒服”与“不做作”》是读札随笔,对学术问题的点化和钩沉,对学者、文人诗书趣味的展露与勾勒,散淡、随性,看似漫不经心,却有着扎实的学问基础。陆灏引用叶圣陶与俞平伯书札中的一段话,这段话是叶公对俞老言及书法的高下:“弟以最低浅之观点言之,佳书只是‘舒服’与‘不做作’而已。”

  其实,好文章、好书的标准也是“舒服”与“不做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