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上与灯下
栏目:笔荟
作者:王芸  来源:中国艺术报

  浑圆的黑中浮一片孤叶,叶片褪尽鲜色,只着喑哑褐黄,叶柄处微泛金黄,细密的纤维如丝结网,呈斑驳之态。待茶水充盈,叶片仿佛重新被灌注生命之力,水中轻晃,似伸手可拈取,犹带有时光淋漓的水滴。

  其学名,木叶天目盏。天目,黑釉之别称。木叶,通常为桑叶或菩提叶,古人云“桑叶能通禅”,而黑蕴万物、收万色,木叶之烬凝嵌在坚硬的黑瓷中,便逾越自然圈定的四季轮回、春发秋凋规律,抵向永恒之境。她似拈指默言的使者,泅渡时间的长河,不着一语,却道破世事轮回之尽与无尽。

  不知她如何漂洋过海、跨山越谷,抵达了遥远国度,成为大英博物馆或日本东京国家博物馆珍视的“世之神器”。可知的是,她大约诞生于七百年前中国吉州(今江西吉安市)的一座窑炉中,在一双温热的手中捏塑成形,经历了1200多度的窑火烤炼,木叶未消隐于高温,其中的无机元素与天目釉发生奇妙的化合,原本骨肉饱满的叶片只剩丝网状筋骨,但依然保持叶的形廓不散,不碎,不堕其神,将属于草木的精魂严丝合缝地含嵌在瓷的形神中。

  木叶天目盏乃蕴含五行之器。金、木、水、火、土聚合,经历粉碎与塑造,融化与火炼,抗拒与化合,流动与凝定,方有那一盏不动声色又惊心动魄的玄美。其创烧历史,在漫长的陶瓷制作史中只占据短暂的时光,最精湛的工艺当在宋代的吉州窑。

  蓝浦《景德镇陶录》云:“江西窑器,唐在洪州,宋出吉州。”再往后,自然是景德镇的瓷天下了。吉州窑在宋代攀至鼎峰,那时衬托白色茶汤的黑盏流行,吉州窑的木叶黑釉盏有醇厚朴拙气息,木叶入水却有灵动曼妙之影,如复生之幻象,与枯茶遇水复苏的美妙相匹配,想必绮丽过那一时的饮茶光景。

  一方水土养一方器物,吉州窑沿赣江岸边铺展,一度窑包密布,窑火兴旺,盛产的黑釉瓷,“采用当地含长石的瓷土及伴生的铁矿石,还渗入了棕榈叶、棕榈毛、蒲草、芝麻梗、黄麻梗及竹子等植物烧成的草木灰……”,其沉穆玄秘之色源出于此,形成其他瓷种难以模仿之器性。

  曾随一群作家走进永和镇的古吉州窑址,沿坡而上的一座龙窑半敞开肚腹,窑火已冷却数百年,木叶天目盏依然是这座城言说不尽的光彩。离窑址不远的赣江,穿吉安而过,是少有的由南向北奔突的河流之一,自然是大地起伏的形势规塑了其走向与形态,但江河自有其生命力,是贴着大地倔强生长的巨木,在其或粗壮或细弱的茎干上,结满了乡镇村庄。

  古老的村庄,必然贴河而生。集市也是,依靠河流延伸它的臂膀,拓展远行之路。在一幅老地图上,吉安仿佛叶尖朝下的一片桑叶,而赣江是居中贯通的叶脉,连接着叶柄。按照图示,那时先生的家乡莲花县还未划归萍乡,尚属吉安。心理上,先生一直将自己归属为庐陵文化体系的后学,自认传承其精神谱系。对此我曾不以为意,近年间数次行走吉安,方感知到其精神谱系的根脉与特性——如木叶嵌烧于黑釉瓷上,骨性中有慨然赴火、向死而生的不屈气节——翻动历史的册页,庐陵大地上有太多名人志士以一己生命,为之印证。

  读书启智明理,庐陵素有重教尚学的传统。比如偏安赣江左岸的钓源古村,有近千年的建村历史,系唐代末年欧阳氏的一支,自北方避乱迁徙至此,逐渐繁衍出“仁、义、礼、智、信”五派,派名即见心明志。元末,战乱再起,欧阳修的直系后代欧阳腾辗转来到庐陵,过继给钓源“仁”派,改名欧阳胜。在欧阳氏的族谱中,录有四句祖训:“以忠事君,以孝事亲,以廉为吏,以学立身”,至今为钓源孩童启蒙时诵读的警言。这祖训植根于钓源,如绵延在S型长安岭上、站成村庄绿色屏障的2万多棵香樟树,在一代代子孙的传习中凝练为钓源欧阳氏的精神盔甲,使得他们经历战乱兵燹、动荡年月而始终如岭上的株株樟木,各呈秀色俊姿,与挺拔之态。

  与钓源隔赣江斜望的,有一座800余年历史的古村,名渼陂。初到渼陂,就为门头高昂的“翰林第”、总宗祠——永慕堂的古雅高轩所震撼。走进去,在中堂两边的墙壁上耸立四个大字:忠、信、笃、敬,字有两人高,结体敦实,笔力浑厚。想来渼陂梁氏族人在一次次祠堂议事、春祭秋祀的行礼如仪中,亦将这四字刻于了脑海心魂。这个村庄拥有数座书院:敬德书院、明新书院、振翰学舍、养源书院、文昌阁书院、地藏阁书院,成为文化在家族传承中的重要载体。

  两座古村并非特例。在一张宋代书院分布图上,标示庐陵县有书院6座、万安县7座、泰和县9座、吉水县16座……这些书院,让会讲之风吹拂乡野,将传统伦理所崇尚的美德、文明理性的种粒散播民间。虽然因为观念与视野的局限,时人追求的是致仕,是求取功名,但自小诗书浸染的涵养,足以支撑他们一生。当他们主政一方时,多能恪尽职守、清廉有为,造福一方百姓。当他们遭逢人生困境、诬陷迫害而跌宕浮沉时,亦能清醒自守,坚韧秉正,不改其志。正是拥有这样的人文土壤,从庐陵山水间才走出了文天祥、胡铨、周忱等众多脊骨挺立、精神焕然的人物,铿锵之音不绝如缕。

  传说吉州窑的终烧与文天祥有关。始兴于唐朝晚期的吉州窑,经五代、北宋、南宋,终烧于元末。有研究者指出文天祥义兵抗元、举旗勤王时,吉州窑数千名窑工跟随;当他兵败被俘后,窑工纷纷远走他乡,害怕元兵追杀,赣江边曾连绵一片喧腾不熄的窑火,渐渐隐匿于历史深处。吉州窑终烧的具体境况,已难以详察,透过历史册页我们看见的是文天祥的悲壮北上,听见的是他在惶恐滩头洒落的叹息,读到的是他三年不降、头颅高昂写下的明志诗句。《宋史》记载,文天祥幼时看到学宫供奉的欧阳修、杨邦乂、胡铨像,分别谥“文忠”“忠襄”“忠简”,心生敬慕,慨然道:“没不俎豆其间,非夫也。”他果然一生以“忠”为行为准则,以舍身赴火的刚烈全其名节,得谥“忠烈”,跻身大丈夫之列。

  两度为朝廷主张议和拍案而起的胡铨,宁折不弯,忠耿无二。绍兴八年,还只是一介八品小官的胡铨不惧秦桧的位高权重,上奏《戊午上高宗封事》,怒斥秦桧软弱求和卖国之举。这篇奏章被一位进士刻版印刷,散播民间,世人争相捧读,称之为“天下第一奇书”。宵小之徒绝无雅量,胡铨被贬至南方之南的天涯海角处,他身处偏荒之地,依然高吟“一丘狐冢寄穷岛,千古高名屹泰山”。隆兴年间,朝廷再次“议和”声起,受到宋孝宗器重、年事已高的胡铨,并未吸取前次教训,依然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上下,反对议和。

  吉安山前周家村的开基祖周忱,巡抚江南时整顿税粮,实施“平米法”,设置“济农仓”,解百姓疾苦,触动了地方强豪和官吏的利益,屡屡被诬告,但他自觉秉持的是公正之心,施行的是爱民之举,向皇帝磊落陈辞奏明自己的举措根由,坚持惠民之政……待他离任后,虽然皇帝命令继任者“不得轻易忱法”,但“济农仓”还是被撤销,待得又一年大水袭来,江南陷入饥馑之灾,无可依附的百姓倍加思念周忱的良政,纷纷自发修建生祠祭祀他。宣德八年,帝诰命:“(周忱)授命以来,孜孜恪勤,殚心致力,敬于体国,厚于恤下,民妥事济,朕甚嘉之……”

  忠义高于安乐,名节大于生死。行走吉安乡间,常常与历史上的忠烈名士相遇,他们的故事依然在民间传扬。他们与木叶天目盏同出于这片水土山川,木之生机,水之柔韧,火之刚烈,土之包容,金之坚硬,含蕴一身。即便生命脆如木叶,以身赴火化作灰烬,端嵌于质坚的黑色瓷盏中,依然筋骨不碎,丰神不堕,遇水生动,精神焕然,成为他们共同的精神图谱。

  壬寅年夏月,再至吉安,傍晚时分的后河灯光水影相映,岸边、桥头人影交织,河畔高耸一架光彩烨烨的九龙灯塔,其独特的造型引动记忆,似曾在吉安博物馆见过。一问,果然是。“九龙灯”的龙身不是熟见的盘绕圆曲之态,而是以宝剑柱为轴心,弯折而上,形成锐利的转角,散发铮铮然之气息。同行者告知,“九龙灯”古时常见于庐陵书院、祠堂,龙身安置九盏灯,寓智慧、富贵之意,被视为庐陵崇文重教的重要标志。此灯闪耀于庐陵乡野,照亮晨昏夤夜,将塑德之祖训、明理之智识、处世之规矩、做人之原则,沿着光路送入一代代庐陵人的意识。

  光亮如水,此时夜色中的吉安城,仿佛茶水浸润的一方木叶天目盏,光影幻美,粲然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