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县广播站
栏目:心语
作者:江月卫  来源:中国艺术报

  广播站只是县广播局的一个股室,承担的却是全局里重中之重的工作。广播站办得好坏直接影响到广播局的形象。广播站办公室平躺在“丁”字大楼“一横”的地方,由两间普通的办公室和走廊构成,站长也在这里办公。一共八个人,负责整个采访、编辑、播音及执机工作。执机就是放广播,早中晚各一次。先转播中央、省台新闻节目,之后再播本县节目。那时市里的电台还没有覆盖到县里,收到市广播局寄来的“一周新闻联播”纸质稿件后,每周五晚上由我们县广播站播出。有正高副高编辑职称各一人,国家一级播音员两人。站长戏称这里是全县学问最高的办公室。

  我是一九九二年大学毕业进入县广播站的。站长是本县人,当过兵,五十多岁,分不清前后鼻音的普通话是在部队学的。和我一起进广播站的一男一女播音员工作量不大,站长完全可以当“甩手掌柜”,可他仍坚持每周三播“科技与生活”节目。有人告诉我,不是站长敬业,而是想拿每个月五块钱的播音补助。那时,我每月的工资是一百六十元。

  副高职称的是位文艺编辑,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成百上千的磁带库房里选几首歌曲晚上播放,叫“音乐欣赏”节目。无聊或者累了,他会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后,眯着眼哼唱“天天赶场,天天赶场,赶场做什么——”时间久了,我才知道他喜欢拉二胡,这是二胡最基本的拉法。我说现在流行点歌,可以把“音乐欣赏”变成点歌节目。他采纳了我的意见,每首歌收费二十元,每晚只放五首歌曲。果然火了一阵子。特别是那些恋爱后有矛盾的,通过给对方点一首歌,再送上两句祝福的话,就和好了。有人称之为“月老”节目。

  副高职称编辑说,你喜欢文学,咱们来开办一个文学鉴赏栏目,每周六晚上播出,每次二十分钟。我想体现本地特色,向几位写得好的本地作者约了一批文章,要么句式过于朴素不适宜朗诵,要么空洞抒情喊口号没实际内容,一篇都没有采用。我便把目光盯在湖南湖北的农村报副刊,还有《湖南广播电视报》的“家庭生活”版,这些版面成为“文学鉴赏”稿件的主要来源。播出一段时间后,大家都说办得好。一次,我写了一篇散文《看人戏》,冒充从报上摘录下来的,大家也说好、有味。从此,我便走上了文学写作的道路。

  我借住在县委宿舍的一间斗室里,每天一大早去上班时,顺便取走稿箱里的稿件。广播站在县委大门边挂有一个投稿箱,方便在这里办公的县委、政协两家单位的写稿人。当然,一些住在这附近的人也喜欢把稿子投在稿箱。广播局的办公大楼在县政府和县人大的院子里,大门边也挂有一个稿件箱,我进单位时顺便也把这个稿箱里的稿子取走。除此之外,还有从邮局寄来的稿件,基本上是乡镇通讯员来稿。那时的业余文化生活匮乏,写稿和读书成为大家的娱乐活动。我们住一栋楼的“单身佬”大约二十来人,三年之内有五人考上脱产研究生,大家的本科文凭基本上是参加自学考试得来的。当时连县经调室主任都给广播站写稿。

  站长给我一个来稿登记簿,每一份来稿基本上能在登记簿上找到作者的名字。我接手那年的总来稿量八千多件,第二年下降到了五千来件,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只剩下三千来件。其中,有一位县公安局退休的老领导自己就写了八百多件,他的稿件基本上只有一段,而且字挨着字不按空格写,行话叫做简讯。一页稿纸基本写三条简讯,每天都会收到他写的四五页稿纸。

  我编稿的速度很快,每天三十分钟的“本县新闻”,我大概个把小时就搞定了。错字和标点没认真校对,我认为这是广播新闻,人家是用耳朵听又不是眼睛看,错字关系不大。我把“播送”写成“播颂”,而且每天都写,写了将近一年才知道错了。播音的姚姐是北方人,她拿到稿件后总会认真审读,有什么错误悄悄修改。播过的稿件,总有许多地方被她用红笔圈圈点点。如果超过三十分钟,她会把排在后面的稿件拿下。如果时长不够就把之前剩下的稿件补上几条。

  为了表示文责自负,在每次节目的最后都要说明谁是编辑谁播音。因为我的名字是按字辈起的,“月”字是字辈,寨子里我这一辈的基本上都是“月×”,因为我后面的“卫”字也是去声,普通话读起来很别扭不好听,我便随便起了个笔名:江编。意思是这稿子是姓江的人编的。时间久了,给听众留下了印象,不好再改。我只得改为“江边”,感觉还挺诗意的,一直沿用到现在。那时县公安局有位叫姚茂江的临时工,微薄的收入要养一家四口人,给我们写稿时,署名“茂江、林工、可怜”,我还以为是三个人合写的稿件,原来是他一个人的名字。他因写稿成绩突出,后来不仅转了干还当上了科级干部,这是后话。

  广播站订有三十多种报纸。有全国的、本省的,也有外省的地方小报。每天下午上班,邮递员会骑着绿色自行车准时送到。我下午的工作就是看报,我最喜欢的是《湖北农村报》副刊,刊载的基本上是我在农村经历的那些事,读来很亲切,好像是在讲自己的经历。有的要看上好几遍,有的还会剪下来收藏。我的剪贴簿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站长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把剪刀,科技知识的稿件基本上是在这上面剪。有时我把副刊剪了后,“伤及”了背面站长需要的科技知识,站长没有说我不是,要了我剪的去重新抄。之后,我只好等站长剪了科技知识后我再剪副刊文章。

  站长看到报纸乱七八糟堆在桌上,总喜欢喊“小赵,把报纸夹一下”,哪怕我正在看报也没有喊过我。办公室有一个A字形的报夹,一边可挂二十多种报纸。小赵是正儿八经新闻系毕业生,在广播站主要负责执机工作。听到站长这么喊她,已经对工作安排不满的她气鼓鼓地翘着嘴巴一边夹报纸一边抱怨:天天喊我夹报纸,我就只能夹报纸吗?我说,你报纸也夹了,还给站长留下一个不耐烦的印象,何必呢?之后,小赵真的每次都甜甜地拖着声音答道:好咧——可老半天也不见她行动。

  站长要我们亲自给县城里的通讯员送稿费,每月一次。他说,送稿费的过程也是与通讯员交流的过程。我骑着“广01”号自行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把站长用胶圈捆着的钱与稿费单一并送到写稿人手中。一则消息或简讯稿费八毛钱,通讯是两块五毛钱一篇。一个月下来,多的可拿到二十七八元,能买两只鸡,少的七八元也可以买一只猪脚。小赵每个月固定送稿费到卷烟厂,一来二去认识了办公室主任并恋爱上了。后来站长要我送,目的是想让我到卷烟厂找个女朋友。站长真是用心良苦了,那时卷烟厂普通工人的工资是我们的几倍,怎么也不会看上我们这些地方上的穷光蛋的。

  我们还有一项重要工作是“创优”,即创作广播优稿。这是职称评定的一个要件。我大量的精力在研究此事。有一年,我发现我们县里的牛经济比较火,达到每两人拥有一头牛,感觉应该是条好新闻。可耕牛交易现场没有牛叫声,听觉上感受不到耕牛交易的红火场面,我便分别录制了交易市场的声音和牛的叫声,再合成。觉得是一条可以获奖的新闻,没想到专家们一听就知道是“假货”,第一轮就给“枪毙”了。

  到了一九九五年,局里的有线电视台如火如荼兴起,局办公楼的牌子由“××县广播局”变成了“××县广播电视局”。领导的整个精力全放在筹办有线电视台上。有线电视仅每户的开户费就是一百八十元,加上每个月还有二十元收视费,一年下来可为局里增收四五百万元。广播站被抽走了一半人。站长强行把我留下,说广播事业也不能少人。局长拗不过,要我两边兼顾。这是局长给自己“下台阶”的一句话。其实,我的主要工作还是在广播站。

  因为广播站人员减少,只留下“本县新闻”,别的栏目基本停办。电视台的口播新闻都是从广播站这边要去的稿件,但电视的影响在社会上超过了广播,总是有人议论说广播站“抄了”电视台的。局长听到这话,对站长说,根据形势的发展,有了电视的替代,广播站没有再办下去的必要了。站长十分伤感地点了点头,说,我老了也该退了,一个事物的存在总有它的必要性,既然没有存在的必要就证明社会在发展变化了。

  这是我与站长共事三年多,他讲得最有哲理的一句话,而且还不是用普通话讲的。

(江月卫 湖南省怀化市文联副主席兼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