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路与归途
——读江子散文集《回乡记》
栏目:品读斋
作者:刘大先  来源:中国艺术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但是家乡之于人们的意义不尽相同,那些从未离开过家乡的人,无法体会故乡的含义。一去不返的人可能决绝地不再回头,但不会妨碍他们在异乡一再地回望,更多的人则不断地归去来。这几乎已经成为文学的一个原型式的母题,人们在其中辗转腾挪,终究逃不掉它设定的阈限。不过,这个阈限只存在于情感的结构上。也就是说,尽管对于家乡的情感是相似的,不同时代的人们所面对的变化却是不同的。

  古典写作者很少会写到家乡的变化,在稳定的前工业社会中,乡土及其背后一系列的相关社会关系、道德伦理与价值观念都处于缓慢转型乃至凝滞的状态,即便有改朝换代、洪涝旱灾、匪盗兵燹、宦旅行商等各种因素造成的离散,也不会改变其根本性的结构。现代写作者才真正意义上面临着家乡嬗变以及人如何于这种嬗变中自处的问题,游子的离乡与返乡中的“乡”才会成为中心问题。

  赣江以西的下陇洲是幸运的,较之于无数这样在时代洪流中迅速变革的村庄,它因为江子的书写而获得了旧有形象的记忆留存和现实情态的当下观照——它们本身也提供了一种社会文献式的观察。江子在《回乡记》中的诸篇散文,无论是聚焦于“出走”,还是注目于“返回”,以及“他乡”的只鳞片爪,都或隐或现、或多或少地与下陇洲发生关联,因为那是他的“乡”,他的来路与他的归途。家乡在他那里成了一个完形结构,无论是离开还是归来,他都试图让它们联结为连续性的整体。因此,甚至不惜在非虚构的作品中给予虚拟的答案,就像《怀罪之人》中那个因为在故乡犯下了罪过远走他乡不知所踪之人,江子也体恤地给他想象了一个归乡的结局。

  但我们都知道,现实中的人与事过于复杂,往往无疾而终,充满日常生活本身的神秘性。尤其是在乡村城镇化的过程之中,数不清的命运最终弥散在总体性时势的潮水之中。《回乡记》是一篇让人感喟良久的记人散文。伯父原本有着走出乡村的机会和能力,有多少向往又有多少不甘,终究在家庭与集体的多重压力下接受了留在家乡的命运。但他依然没有放弃出走的梦想,自己无法实行,也要不断怂恿子弟们离开。这种情感与态度,截然不同于安土重迁的久远传统。事实上,正如江子一再地在不同篇章中观察到的:“越来越多的人走到离家的路上”,“他们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爱家乡”,“我背叛了我的村庄,可是我并不是不爱她”,“我们离开了村庄,没有多少人会感到悲戚”……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我们时代的社会与心理的秘密,江子并没有进行社会学的分析,他只是记录和描述了这种事实,为乡村出身的人们的时代心影立此存照。许多年以后,人们读到这样的作品可能会对幽微的时代情绪有直观的体会,这是统计报表和社会科学叙述所无法替代的。散文修辞立其诚之于历史的意义,就体现在这里。

  也许大时代让随之急速转型的个体在情感上无所着落,一方面他们在理智上认识到某种趋势,在理性的考量中远离故土;另一方面纷繁错杂的世事和永不停歇的变化,倒逼着人们还是需要抓住某些哪怕是微渺的情感羁绊,最安全的路径就是返回到最原初的本能和血脉,以保持不被狂风暴雨般的时代变革将自身的连续性击断。所以,就出现了吊诡的情形:“一方面是几乎所有青壮年都离开了村庄,在外打工捞金,然后把自己多年的辛苦积蓄投入到县城去买房居住,却在自己的故乡,舍不得投入一分钱用于扩大农业生产与新技术开发,另一方面,他们对血脉的崇拜又到了极其迷信的程度,似乎时代越是呈现出漂移不定的本质,人们越有漂泊无依的命运,就越需要通过对血缘的确认来验证自身的存在,世界越是寒凉,人们越是需要在血脉中拥抱以获取足够的暖意。 ”因而,也才会有对磨盘洲菩萨的信仰,才会有中断许久的中秋节烧塔习俗的复归。这种对于血缘、民间、小传统的变形式的回返,暗示了对于精神与心灵家园的渴望。

  在对于乡村共同体瓦解的勾勒与重建乡村共同体心灵栖息地的见证中,江子显示出了一个文学写作者的温情。他从身边每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人和事切入,形成了一个带有普遍涵括性的意象“不系之舟”:如果说命运如同航行,“大多数人的航行都能化险为夷,沿着既定的航线在异乡与故乡之间从容往来。却也有一些小舟被命运湍急的水流仓促推入了令人不安的深水之域……他们没有方向,没有故乡。他们心怀隐疾,天生孱弱,无所依傍,茕茕独立。乡土已经在他们的背后坍塌,而他们前面的路荆棘丛生。在这浩瀚的令人不安的水域中,他们都是古籍中所说的不系之舟。”这种意象的萃取,让见证与存照的文字超脱了它的时代性和地域性,具备了永恒的意义,而江子用他的善意祈祷着:“唯愿每一条小舟都会有一颗古老的星辰守护和照亮,让他们的梦境不至于漆黑一片。唯愿水下的暗流漩涡不至于追咬住他们不放,或者有好心肠的潜流会悄悄推动引导着他们,最终让他们可以安顿他们灵魂的岸,找到他们可以称为故乡的心安之地” 。文学的慰藉,也便在于此。

  江子如同他笔下的亲戚、朋友、故旧一样,身处在这种既充满活力又蕴含着某种无力的语境当中,他心存眷念,却也毅然决然,他认识到大势所趋,但也没有随波逐流。在《杨家岭的树》中,他写到一棵可能有两百岁的老樟树,“即使村庄废弃消失,这棵树也将会长久在。它会代替所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继续活着。……如果偶尔有人想要来这里寻根问祖,完全可以把它认作一个自己的血亲祖辈。如果有人指认它像一块墓碑,它也会是世界上最美的墓碑。”我想,这棵树也是他的自我证言,就如同那棵不死之树一样,他的这些文字在时光荏苒、风雨侵袭之中留下一块岁月的墓碑:指明来路,示意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