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在陪侍老爷子，多是不自由。天已大亮一阵子了，窗是半开着，透进来的是一派凉爽。想再去这小城东面的东湖公园，那里的荷花正是好时候。

　　昨天下午就去了那里。荷花多是半闭着，里面嫩黄的莲蓬是轻易看不到的，一起去的画家洪霞兄说，还是早晨来的好，荷花多是展开着，很精神。他在湖边给荷花拍照、写生，爱那斜逸的荷花，我凑过去看，就是，他选拍的都比较见仪态，像一个个羞怯的小女子，透着别样的风情。

　　东湖边正有一条曲径，是有人为了看荷花的人们吗？提前把草铲出了一条小路儿。脚踏在上面，露水便打在了鞋子上。

　　荷花真是比昨天下午不一样，蓦然就看到开放得那么多，那么盛大，就是斜逸着的，也是那样的舒挺。颜色也是比昨天看到的鲜艳，像一片片一齐换了新装的仙子。这荷花，不同的时间，给人的美感还真是不同。

　　也便想起来了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朱先生写的是晚上所看到的荷花，有一些虚幻，如一场曼妙的梦境。这几年也分出一些时间研究起朱自清来，这缘于去过一次扬州，有幸结识了朱自清的嫡孙朱小涛先生。那天我拿出过去几篇写朱自清的文字给小涛先生看，意外地得到了他的期许，这无形中使我又有了不少的信心。朱自清最著名的文章，怕就是《荷塘月色》了，自然《背影》也不相让，然而，两者所一致者，那就是都极写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是的，朱自清先生是位谦谦君子，在家里有时候对自己的夫人，也要时不时地说上一声“谢谢”！

　　这样的一位谦谦君子，这样的一位心地极柔软的人，却能在当年断然拒绝接受美国人的面粉。毛泽东在文章《别了，司徒雷登》里这样说到朱自清：“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要知道，朱自清在那时节，是一个大家庭，前后有两个夫人，所生的孩子多，生活比较困难。前妻武氏为他生育6个儿女后病逝。长子朱迈先，其后依次是长女朱采芷、次女朱逖先、次子朱闰生、小女朱效武、小儿朱六儿。朱六儿只1岁就夭折了。朱自清先生与第二位夫人陈竹隐相识于1931年4月的一天。陈竹隐女士与朱自清婚后生有3个孩子，他们是朱思俞、朱乔森及幼女朱蓉隽。朱先生后来病重就医，手术费都是从朋友同事那里借来的，就是这样的一位教书先生，却有着铮铮铁骨，是非分明，爱憎分明，表现了一个正直的中国人的节操，在国难当头之际，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品质与精神。正是这样的一种人格魅力，使他赢得了毛泽东主席的高度赞誉与肯定。

　　荷花，正是有着这样的一种品质与精神。出污泥而不染，其质何其刚；立于水上而至清，其性何其柔。

　　朱先生的文字，说到极柔软者何？其《背影》中，朱自清看到老父亲肥胖的身子困难地翻过月台为儿子去买橘子，父子因家事曾一度失和，这是相互谅解之后，父送子北上进京读书在车站的情景，那一刻，朱自清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流出了眼泪；其《荷塘月色》，朱自清先生眼中的田田荷叶是“亭亭舞女的裙”，那月光下的荷花，又都幻化成了“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这般的美好，怎能不触动朱先生那多愁善感的心呢？

　　我漫步在湖边，荷塘很安静，只有空中的鸟儿在高低滑翔，我在选一些镜头拍照，手机在上下左右地晃动着，我碰歪了一枝荷叶，上面的水打湿了我的裤腿，我这才恍然如梦地想起，昨晚半夜下起了雨，又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残存在荷叶上的雨珠，就是昨夜落过雨的铁证。

　　说起《荷塘月色》，又有思果先生者，对《荷塘月色》中“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这两句，以为是病句。认为放在诗里可以，放在白话文里不妥。并认为苏渊雷指出的“秀逸有致，稍乏笔力”，《荷塘月色》中的这两句即是此病。我以为此论大可商榷，朱自清又是诗人，时常有诗句入白话文，实属正常，且这恰是他的一个特色。而况，朱自清的散文正是诗意很浓的美文。

　　说起朱自清写花儿，论最经典者，还是要数《荷塘月色》里对荷花的描绘，真为民国以来写散文者之典范样本：“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特别是，风送幽香，朱自清把它比成了远处传来的歌声，这样的写法，似是绝无仅有。

　　而在我看来，文中说到荷塘里是一些白的荷花，这里是朱先生的又一独特发现。这是因为在夜晚，在如梦如幻的月光下，即使是粉色，看上去也是白色的了。那时节，北京清华园里也可能是粉荷花之中有着白荷花的。便是有，在月光下也照样都看作是白色的了。

　　我也确实是见过白荷花的，记得是在前几年的江南之行，与苏州的画家江野、诗人赵斌同访松江董其昌故居醉白池，园子里就有一个荷塘，满水塘都是白荷花，让我为之一惊。而这合塘的白荷花，仿佛大师董其昌的一派昔日芳华。

　　我在湖边又若有所思，在我们这小城的荷塘里，却没有白荷花，是清一色的粉荷花。好在于这清晨寂静里，花们是那样的精神，使人兀自心生喜悦。我且受用这小城晨荷的丽色与清香了。

　　在晨间荷花的香韵，又不同于昨日下午的香，昨天那是饱经了风日的香，有一些疲惫的香。今晨的荷香，是清新而爽静，氤氲中又含着一丝丝湿意，那是有着昨宵的雨意在里面；那是有着今晨的清凉在里面；那是有着晓曙的辉光在里面；那是也有着晨钓者抡起鱼竿一瞬间于水面激起的清响在里面。

　　这样的清香与丽色是一种世间的平安赐予，是一种人生的清和幸福，这样的拥有，这样的喜悦，就像庄稼人眼前成熟的麦浪在风中舞动；就像一个山水画家，染完色，一幅满意的巨制便赫然在目；就像一个歌者一首歌唱到结尾已自如地爬上那个高音儿。

　　来湖边领受这无边喜悦的人们，我们不应该默默地惜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