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语言
栏目:忆故
作者:张蕾  来源:中国艺术报

  含着热泪看完了电影《了不起的老爸》,当一直陪伴视障儿子奔跑的老爸肖大明决定松开父子间连接的红绳,放手让儿子独自奔向终点时,从那坚定、自信的眼神中我读到了父亲深远而厚重的爱!这种放手意味着亲情的解绑,戳中泪点的同时却引人深思,虽然肖大明用力抛开了绳索,但却抛给了孩子独立奔跑的能力。该片导演周青元这样说:“其实人生就是像一场马拉松,那么漫长,总会遇到不平坦的地方,会有想要放弃的时候,会有需要他人支持的时候,最终还是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话语让我想到了我那刚刚逝去的父亲,他就像片中的肖大明,以他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语言陪伴我们三姐妹成人成才。

  回想父亲的一生,是从一个悲惨的童年开始的。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他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母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谈起奶奶,他经常跟我们说,“当时我就躺在你奶奶身边,一直听不到她说话,怎么摇她都不醒。”然而,不幸的事接踵而来,父亲十来岁时,我爷爷也去世了,作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姐弟三人相依为命长大。也许是从小缺少母爱和父爱吧,我外婆还在世时,我经常看见父亲给外婆打洗脚水,嘴里甜甜地喊着:“妈妈,快来洗脚”,饭做好了,“妈妈,吃饭了!”“妈妈……”一声声“妈妈”,是父亲对母爱的渴望和珍惜;一声声“妈妈”,在我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亲情可贵,珍爱家人!

  我出生在四川一个叫双古的偏远小镇,虽说山清水秀,但落后封闭。父母都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工资微薄,生活清贫。我们姐妹三人就在他们任教的学校上小学。

  每天清晨,晨读开启了充实的一天,坐在三张小板凳上,我们扯开嗓子读课文,只等到妈妈叫一声“吃饭了” !中午到了,爸爸打开收音机,开始了每日一听。评书《杨家将》《岳飞传》《水浒传》,小说《夜幕下的哈尔滨》《高山下的花环》等,一部又一部,一天又一天……夜幕降临,昏黄的灯光下,三姐妹奋笔疾书,因为爸爸说:“我和你妈妈除了供你们上学,也给不了你们更多的了。你们能上到哪儿,我们就供你们到哪儿。”我们知道路要靠自己走,但路上一定会有爸爸妈妈追随的目光。

  后来三姐妹都到县城读中学了。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到县城读书,作为12岁的孩子十分不舍和不适应。记得第一次放假回家,大姐闹着再也不去县城读书了,爸爸生气了,“不读书,你留在家里干什么?”说着随手抓了一个东西就向大姐打去,大姐心想这下遭了。但爸爸手落下的时候,她身上却是软绵绵的,原来他抓的是一把谷草,这件事让姨妈们笑了好久。但大姐却说,“我知道爸爸原本就舍不得打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于是,为了排解我们的思乡之情,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荣县中学校门口便时常出现一个矮矮胖胖、拎着大包小包的身影,那就是我们的父亲。从家里的咸菜、辣酱,到父亲自制的充电灯、床用小书桌,再到他自己梳理的初三、高三复习提纲,包里无所不有。因为这个时常出现的身影,我们虽然是住校生,但姐妹三人依然过得自信而快乐,也先后考入理想大学,成为远近闻名的“张家三千金”。父亲乐呵呵地说:“一人一张大学文凭,就是父母给你们的嫁妆。”是的,父亲给不了我们富裕的生活,能给的就是自立自强好学的品格。

  别人问父亲教育孩子的秘诀是什么,父亲说:“没有秘诀,只有爱!”等我们有了孩子后,父亲依然说的是:“你们要爱她,疼她,关心她!”

  依然记得每个新学期开学前,父亲都要把我们三姐妹召集在一起,开一个家庭大会,父亲说:“来,老大先说说数学怎么提升呀?”“二娃,这学期的目标是什么呢?”“三儿,你这个爱乱跑的毛病怎么克服?”

  依然记得我们三姐妹考上大学后,不管路途有多远,父亲都要亲自把我们送到学校,还反复叮嘱:“每个年龄段都有每个年龄段该做的事情。作为学生,就是要读好书、学好本领,将来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依然记得大学毕业后我大姐回到母校荣县中学教书,第一次当班主任,第一次召开家长会,爸爸去了。在我大姐还没有说开场白时,他老人家站了起来,“我是张老师的父亲,请相信我的孩子会尽心尽力教好你们的孩子,因为我也是一名教师,知道教师的天职是什么!”因为父亲的相信,大姐30年来一直扎根基层教育,尽心尽力教导学生,成为了四川省特级教师和省首批获得正高级职称的中学教师。

  父亲常说一句话:“扶上马,送一程。”父亲竭尽所能把我们扶上了快马,一路保驾护航,从双古到荣县,从荣县到成都、重庆、兰州、北京,一次次相送,一次次蜕变,我们成为了父母期待的有用的人。

  只是衰老和时间是人类永远无法战胜的东西。父亲退休后不久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从此深陷时空错乱中,变得健忘、易怒。十几年来,虽然家人一直精心照料,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正常的沟通能力。在经历多次走失、摔跤、手术后,去年3月,又突发脑梗住进了医院,从此再也未能回到家。但每次我们去医院看他,只要护工大声问:“这是你哪个女儿来了?”我那困在时间里十几年、已完全丧失行动能力、语言能力和吞咽能力的父亲,都会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两根或三根手指头……今年3月21日,父亲因多器官衰竭永远离开了我们。一想起他在上救护车前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的那句“我永远不离开这个群”,一想起那个叱咤讲坛几十年、育人无数的张老师,竟然以一种如此静默的方式离开,不禁潸然泪下。

  “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白居易的这句诗让我感慨万分。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有这样一群老人,他们年轻过、他们奋斗过、他们贡献过,虽然时间困住了他们,虽然他们可能已经忘记了吃饭、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甚至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但是,他们从未忘记过爱你。无论何时何地,父亲曾经用有声语言和无声语言向我们表达的爱,我们会永远铭记,他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们这个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