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朝圣
栏目:心语
作者:吴付刚  来源:中国艺术报

  某年、某月、某日,一个人行走在朝圣的路上,朝着心中那座高大的殿堂,一步、两步、三步……一直走,一直走,直达那殿堂的台阶,虔诚地祈祷。这便是一个合格的朝圣者。我并非宗教信徒,但是,我有一个心灵的圣区。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某一天,一个人一个背包,做一个虔诚的信徒,说走就走,一生只为一次心灵的朝圣。

  朝圣的路,我从贵州出发,曾经向北。那是2008年冬天,在北京之北,我有幸聆听钱理群教授阅读“鲁迅”的一堂讲座,时过多年,当我打开笔记本,那一段精彩叙说清晰可见。直到某年夏天,适逢我在浙大学习,终于踏上拜谒鲁迅之路。当我踏入绍兴的土地,我的记忆里,不是勾践、西施、文种、范蠡、王充、陆游、唐婉……而是闰土、孔乙己、祥林嫂、阿Q。在鲁迅故里的巨幅浮雕面前,我不问绍兴两千多年历史中记述了什么,唯有闰土、孔乙己、祥林嫂、阿Q这些人物,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

  鲁迅作品不是我一个人的。在钱理群教授的眼里,鲁迅先生从来不是现代思想文化运动的主将,无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还是左翼文学、文化运动,他既支持、参加,又报以怀疑的态度,向一切公理、共见、定论提出质疑和挑战。所以,鲁迅先生留下遗言:“赶快收殓,埋掉。忘记我,管好自己的生活。 ”然而,在他去世的时候,亿万民众为他覆盖上一面“民族魂”的旗帜,这面旗帜上,写着闰土、孔乙己、林祥嫂、阿Q这些千千万万中国民众,他们活灵活现,圆润饱满。正是这些活生生的形象,成为鲁迅先生“医治国民贫弱的灵魂”的精神追求,因此,绍兴是一个触动中华民族灵魂的城市。

  从巨幅浮雕面前走过,我怀着景仰先贤的心情,在那些写满历史的方砖铺筑的巷子,每一步,我都十二分虔诚,努力在每一块方砖上,寻找鲁迅先生笔下的人物、故事、小景。

  我朝圣的第一站是鲁迅故居。门口是一尊铜像,一眼就能看出,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骨架,那种喋喋不休的“呐喊” ,撕心裂肺的“狂人”日记,无奈的“彷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阿Q,瞬间在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瞻仰鲁迅先生铜像,尤其是在鲁迅先生的老宅,我和所有朝圣的人们那种心情如出一辙,凝视良久,我迈步进门,穿过天井,经过长廊,伫立在鲁迅先生卧室门口,望着那张陈旧的铁梨木床和书桌、书架,脑海里满是孩提时代的鲁迅先生,还有那些拔何首乌毁了泥墙、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在雪地上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罩住鸟雀的故事,一浪接一浪蜂拥而来。

  我想知道鲁迅先生的百草园,是否还有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能否看见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我奔向鲁迅故居的后院。百草园已经不是当年的百草园,几棵树木浓荫,一片玉米摇曳,光滑的石头上刻着墨绿色的“百草园”三个行书大字,剩下的只有行人的足迹,还有天空、花草、树木、昆虫,当年嬉戏玩耍的小伙伴不在,闰土的父亲大抵也不在了。

  江南大户人家的建筑几乎一样,厅门、廊道、后院,这些元素,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从百草园出来,便是寻找三味书屋,本来不知书屋在哪里,不过,鲁迅先生早已告诉人们,他说:“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沿着这条路走去,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道石桥,走过石桥,果然是寿镜吾老先生的家。一座江南水乡的平屋,坐东朝西,北临小河。进门,一抬眼就看到,堂屋正中上方悬挂一块匾额,匾额下方挂着—幅“松鹿图”。书屋正中,一张木方桌,一把高背椅,面前是木桌、木椅,陈旧,但纤尘不染,那些木桌、木椅谁坐?不必去问,鲁迅先生落座的那张书桌,刻了一个“早”字。那天,我蹭了一个导游解说,悄悄跟在游客身后,果真寻找到了,一张两个抽屉的硬木书桌,桌面右边一寸见方的“早”字清晰可见。虔诚地抚摸书桌,仿佛看到寿镜吾老先生的严肃与宽容,在鲁迅先生的眼里,“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读书!’”。

  平常的木屋,多少人在那里阅读它的“三味”,多少人在那里寻找少年鲁迅的影踪,殊不知,“脊梁”从这里出走,寿镜吾老先生可曾想到:若干年后,鲁迅会成为被誉为“民族脊梁”的贤弟子?当年,食经书味、闻史书味、尝子集味,是人们最奢侈的事情。我是一个俗子,只食得人间烟火。走出书屋,在孔乙己经常光顾的咸亨酒店,我买了一包茴香豆。古城大街上,孔乙己穿着破旧的长衫走来,刹那间,茴香豆的清香被满街的臭豆腐味掩盖,我想,如果孔乙己还在,他会不会把下酒的茴香豆换成臭豆腐呢?

  返回那道石桥,桥下有一只乌篷船,船上有艄公,艄公身着民国服,头戴小毡帽。我走上前去,问:“去鲁迅先生的外婆家吗?”“去呀!”跳上船,艄公轻摇船橹,口中哼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要到外婆家吃糕糕……”不待艄公唱完,我打断艄公,问:“这条小河真的可以通往皇甫庄?”

  天空渐渐失色,我不去皇甫庄了,那里距离绍兴城太远,就算在夜里,皇甫庄也没有社戏,就算有社戏,也没有迅哥儿。坐在乌篷船上,我微微闭上双眼,任凭艄公驾着小船,自由地穿梭在狭窄的河道中,我的心,依旧停留在我的圣区。

(吴付刚 贵州省遵义市习水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