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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报说辛丑腊月十九这天有雪，就真下雪了。还在好几天前，人们就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雪欢呼雀跃，这雪早已纷纷扬扬飘落在朋友圈的诗行里，那种望眼欲穿的急切渴盼和等待，直似要与至爱的知交面晤——何况，每一场雪又都是当下新的时间形式呢？
在北方，没有雪的冬天是一种缺憾，这样的冬是不完满的。雪下得越茂盛积存得越厚，滚滚麦浪在农人心里激荡的丰收喜悦就越滔滔无际……这时候的他们，除了一腔满满的对丰年的盼望和期许，那所谓的宏大与细微、瞬间与永远、平凡与极致，全都在他们的思界之外。他们压根不懂也从不去关心诗人的句子：这场雪是从先秦/抑或唐朝而来/还是……他们甚至没有真正站下来，认真观看和欣赏一朵雪花是怎样在空中飞舞、又如何飘落到地上的。
但在雪天，我们分明看到农人因激奋而大口呼吸，而生动喜狂，听见他们的心在剧烈跳动，他们自身欢欣流动的快乐，与雪一同纯净明洁，汇入浩大之光，照亮广袤无垠的远方……
2
夜晚，欢快飞翔的雪是在人们的深寐中悄然而临的。
当晨光和白雪共同映入眼帘时，虽对这场雪早已有备的我，却还是那样惊喜不已。雪一下子把时间拉直了，有一种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那些遥远的春天的花，正一片一片地开着来到我身旁，和雪花一起弥散出清凉温润的芬芳。
“谢谢”二字尚未出口，立时便泪眼模糊。生命已走到这般时候，可面对雪竟还脆弱至此，我对自己也显得很是陌生。但很快我便从恍惚中跃出，雪里压缩着我太多的怀想和感念、太多的铭心刻骨的至爱深情——父亲、故乡、那给了我最初生命的地方，那大山深处的父老乡亲……我无意时常探访过去，而雪却每每强烈提示我，在时间消失的断层，唯雪天才可绵延出对未来的瞻望。
雪天已经表达过的，和那些终将成为秘密不愿说出口的，全都作为存在而存在。一个声音始终在呼唤，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听凭于此，一如云之上阳光灿烂。
3
没有雪里寻梅，而面前花盆中的一树红梅却含笑盛放，花朵满枝。
文友电话和我说要来送花时，我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她。一盆花从种植到开放，是需要养花人和花一同努力的，更是具体到每一个日子的汗血辛劳，我怎么能不劳而获夺人之美呢？
但她还是坚持要把自己最用心培植、生长得最好的一盆红梅给我。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这盆红梅正合此意，那已开而未全开的样子，让人对明天深怀期待。一个人的一生中会遇见许多种花，然而，大雪天有人将自己亲手养开的最好的花儿送我，这在我还是第一次。感激、感谢的话留给时间，深觉惭愧不安的我，回检来路，自己实在不配接受她如此厚重的馈赠。
我愿意，就图个心里美气。她笑言。那种永远纯粹、内敛的情态，直如身边的梅花，淡然、温情、宁静，默默散溢清洌馨香。低调做人不仅仅是一种境界、一种风范，更是一种思想、一种哲学。
皑皑白雪，艳艳红梅，温然含笑的她，呼啸尖叫的风，融融醉心的暖意……构成这个城市属于我的雪天。小城故事多，而我与之交集的人却很少，我不知道众人都在演绎着怎样的命运，却深觉有她和她给的红梅便已足够，有一些人和事大可视而不见如过眼烟云。
4
特来常去散步的街心公园录下几段雪景，发给我远在南方的旧日同事，这是故乡的雪，看到这个录像也就等于她回来了。
姐，我看哭了，只有你对我这么好。她声音哽咽。
我亦被她说得目光潮湿，这么丁点儿小事，有那么好吗？分明是她沉陷在浓重的乡愁里太深太久所致……
一群小孩呼叫着，在草地上滚动两个脸盆大的冻雪球，好几次雪球滚到我身旁，在孩子们的热切鼓励下，我也参加了他们的活动，内心有一种惊天动地的震撼，岁月、时间、年龄统统退去，这时刻，几似回到无忧无虑的美好童年……
但暗示是强烈的。我可以和孩子们一起推滚雪球，可以像他们一样大声呼喊，还可以和他们一同说笑打闹，可我无法让自己真正返老还童，甚至不能活得心无牵挂，人生只有一次童年，我和所有过来的人一样，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雪呢？它们也有童年吗？
雪无语。天地一片茫茫漫漫的白。
5
行道旁一棵女贞树下，一位穿橘红色保洁服的老人静坐在布篷三轮车里，宽大的红格子围巾将她包裹得只剩下两只温和慈祥的眼睛。见她没戴口罩，我走过去把自己备用的那只给她。
谢谢。她边接过口罩戴上边说，刚才的风太大了，一不小心把我戴的口罩给刮跑了，只好用围巾把嘴捂上。
老人今年六十七岁，儿女不仅都有正式工作，还对她和老伴非常孝顺。孩子们一再劝说他们什么也别干，家里不差那点儿钱，要他们好好在家歇着安度晚年。可他们觉得人总要有点儿事做才行，不然会闲出病来。孙子已上高中不用他们再照管了，整天打牌坐得腰疼腿酸浑身不舒服，长时间看电视眼昏耳鸣难受得很，再这样闲下去无聊没意思不说，骨节都得发霉生锈，人就非要出大毛病不可。三年前她和老伴一商量，两人便都到物业公司做了保洁工。
人一干活就精神，每天吃得好，睡得香，日子有奔头，身体更是硬朗得啥病也没有。她欢快爽朗的笑声惊得枝头上的积雪纷纷跌落。
心头倏然浮起诗人的句子：谁在雪中/以永远的行走/穿过坚硬时光/令世界重新生动……
如果说日子仅仅让我们成熟，那排空而下的雪，就是祥瑞灵光的临照。
6
草地上站立着一大一小两只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白羊，雪落在羊身上，羊肥胖得非常夸张，我自然想起南阳老乡唐人张打油那首有名的《咏雪》诗，颇觉诙谐幽默、生动传神、风致别然。
虽然我很清楚，眼前的雪绝非是去年的雪，但我还是执信这雪一定是从去年的雪里走来的。
没有一场接一场雪的前赴后继，就没有一年又一年大地的丰收。生命的繁茂和大美，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一片雪花只能是雪花，而满空满地数不清的雪花才是雪天。
飞雪迎春。春正是从雪天一路走来。
一种隐约的响动自麦苗的根部到树木、河流、山岩……微和渐入，迎春、杏花、桃李等，数枝萌发，万物洋溢着春的消息……春从一阕雪的诗词里出发，无时无刻不在跋涉奔跑，沸腾出时光堪惜、红绿相映、尽是芳妍品格的无边盛景！
雪永远是春的使者。
当雪飘过我们，就有一种源于生命深处的长久而充实的温润和相期，那值得信赖的蒙蒙绿意，点亮生命的所有灯盏，这时候，没有什么不是我们自己的，也没有什么真正是我们自己的，终归都要回到共同的家园。
从除夕的更声开始/有一排年幼的雷/在远方蠢蠢欲动/一位女神/姗姗而来/催动心中的暖意与爱……/以鹅黄喊叫歌唱/唤醒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幸福和前程……
（廖华歌 全国人大代表、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