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生命的香醇
栏目:乡村
作者:龙宁英  来源:中国艺术报

  秋天,午后。

  暖阳高照,金风送爽。我一个人在故乡的田野上徜徉,无意间,被不远处一片茶园围绕着的木楼所吸引。一路走去,来到那栋极具湘西特色的木楼前,但见一个水泥大院宽敞平展,院子中央有个水池,一把大茶壶徐着身子悬在半空,白色的水花正从壶嘴里哗哗向水池上倾泻。大院的左边,一条长廊从木楼后边伸展过来,绕大院边缘伸向院角一处亭子,几个穿着绣花苗装的女子,正在亭子里围坐品茶、唱歌。喔,茗茶、美景、苗歌,看过去就让人心旷神怡。转身再看木楼大门边挂着的牌匾,我豁然明白,这里是花垣县五龙农产品开发公司黄金茶基地。

  我正在门前打望时,一位身着绣花苗装、银饰叮叮当当的阿妹从大门里走出,热情地把我请到屋内大厅,在一张大枫木板做的茶桌前坐下。她摆上茶具,笑吟吟地给我煮水烹茶。她边忙活边告诉我说,这是新出的十八洞黄金茶,取的是摩天岭上的山泉烹煮。随着她面前额前银饰的晃动,入水、沉芽、出汤,手法灵巧而娴熟。她把煮好的茶汤端过来,轻轻倾入我面前的小瓷杯,即刻见那杏白色的杯子里荡漾起一汪碧绿,有若晨露滴翠。端杯微微浅尝,忽然感到漫山遍野浩荡清香顷刻递送于唇齿之间,翻江倒海中弥漫出生命智慧的香醇。

  哦,这十八洞黄金茶配上风情别致的苗家茶道,还真让我有种似醉非醉的感觉。仿佛,自己又置身于暖融融的火塘边,古歌悠悠,绕梁不绝,我的思绪进入远古混沌初开之境。再品一杯,更觉舒爽,灵魂受洗,心无杂质,周身宁静。云雾飘渺中,阿妹叮叮当当的环佩之声一直不绝于耳畔,她轻轻哼着苗歌,歌声甜甜,在耳畔间跌宕。

  品过茶,我抽身到茶叶展示大厅转悠,心里一直在想:这十八洞黄金茶金灿灿的黄金品性,靠这深厚的苗茶文化底蕴做支撑,竟如此金光闪闪。

  追溯历史,苗茶始于唐代,明清最盛。我曾经见过一段文字记载:“武陵山苗茶也,丛生四塝五坎,或沟壑间,采制茶叶,罐煨之,烹汤色红,其味甘醇,苗人可用祭祀神灵,驱瘴疠之邪。”这,也不足以支撑得起它的金质品性,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在展示厅,我看见一饼油光锃亮的纪念茶砖,上面写有字,再细细看,原来上面雕的是“十八洞黄金茶”几个大字,不过还是不足为奇,本身就是它的品牌嘛。我把茶饼翻转过来,眼前展现出“精准扶贫五周年纪念”字样,我有所顿悟,这“精准扶贫五周年”七个字,就是支撑它光闪闪的金质品性了。我抓住阿妹的手说:妹子,这里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精彩故事吧?说说我听?

  阿妹把我又拉到茶桌前坐下,说:这个说来话长了,你坐下,喝茶,听我耐烦给你讲来——

  阿妹说,五龙农业开发公司原来的名字叫兴旺矿业公司,是做矿的。董事长名叫龙清泉,与举重冠军龙清泉同名同姓,是个苗家汉子。他待人和蔼诚恳,做事低调。当初做矿业开采,缘起于他阿妈害了一场大病。

  龙清泉的老家龙门寨,坐落在摩天岭上,那里到处悬崖峭壁,与贵州搭界,地方又偏又远。高中毕业后,龙清泉没有考取大学,回乡后照老家习俗,娶妻生子,像老班人那样,当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龙清泉说,当农民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们祖祖辈辈在这大山里讨生活,几千年了,日子就这么过。他还说,人家嫌我摩天岭龙门寨穷,我不嫌,虽然那里地处高山,却是有柴有水的好地方,我喜欢。过年的时候去赶年场,赶秋的时候去子腊寨秋场荡秋千、打苗鼓,安逸得很。每天早上起来,挑一对水桶去水井担水,半里路远,来回几趟,把家里的石头大缸灌满就行。没有柴了,一根担一把柴刀,上背坡岭去砍,半个时辰不到,一挑棒棒柴就挑回家来,烧不完的,码在房前屋后当储备柴,大雪封山的日子可以烧旺火。乡邻们都称赞说这样子勤快人家,上贤下孝,将来会越发越旺。如此无忧无虑的日子,我知足了。

  阿妹学龙清泉的语气,讲得有板有眼。她喝一口茶水,继续说:直到有一次,龙清泉的阿妈害了大病,寨子里的巴代(祭司)治不好,要抬到县城医院才能救治,他喊来寨里几个后生帮忙,用木梯把阿妈抬到乡场上,搭车去县医院才得救治。命是捡回来了,而那崎岖陡峭的山路,溜滑的冰凌,过大猫岩时,还差点摔下悬崖,这种经历对他震动很大。特别是住院的医药费用一千六百块钱,他借遍全寨子几十户人家,一家十块、一家二十块的筹借,还是凑不齐,寨里人都穷,再有柴有水也没有用。后来他找到在县城工作的同学,才勉强凑齐。经历过这场母病之痛,彻底改变了龙清泉的人生价值观。他家是一个大家庭,老老少少有十二口,要吃饱穿暖,还是得走出大山,打工挣钱,谋求出路才行。

  他去找在县城上班的同学借路费,同学说,你出去打工干啥?出卖苦力找得到几个钱啰?你的脚下就是宝藏,你是拿金饭碗讨饭吃。

  原来,摩天岭方圆几百里,古木森森,早在上世纪70年代,勘探队就勘探出这座大山里面储藏着高品质的锰矿藏,储量在全国排名第二。恰在这个时候,国家西部大开发,县里几家大企业都上摩天岭开采锰矿藏,寂静的龙门寨开始热闹起来。龙清泉听从同学的建议,带着家人、兄弟姐妹,一起加入挖矿人行列。那时候,锰矿很值钱,几年打拼下来,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司—— “花垣兴旺锰业有限公司”。公司像滚雪球,不断发展壮大,到2012年,发展成资产超亿元的民营矿产加工企业。

  龙清泉靠着开采摩天岭天然锰矿发财了,手里有了钱,在县城买了地,修了洋房子,满心欢喜地回到龙门寨,把一生辛劳的双亲接到城里去享几天清福。

  可是,父母进城不到十天,就吵着搬回龙门寨,他们说城里到处铺水泥,到处硬邦邦,还是龙门寨的泥巴亲人。

  所以,龙清泉只能尊重老人的意愿,送他们回龙门寨住,自己辛苦点,抽空多回去陪他们。

  可是,每次回到老家,望着面目全非的老家园,心里的确不是滋味。到底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歉疚。

  有一次,龙清泉回龙门寨,看见老母亲正在院坝里晒谷子,他问:阿妈,我们这里以前除了种包谷插秧子,还有什么副业可以找钱的?老母亲想都没有想,回答说:种笯给(nux gid茶叶),我们摩天岭的笯给有灵性。

  老母亲告诉他,自古以来,苗家人用茶驱瘴除邪。祭祀不离茶,喜事必备茶,待客先敬茶,男女青年唱歌谈情说爱,离别时相互赠送信物,必须加上一把茶,保证信物的贞洁。方圆几十里,家家做好事开茶礼,都要用摩天岭的茶。因此,摩天岭人家家家有种茶的习惯。可是最后,阿妈叹气了,她说,崽啊,你挖我们大山肚子里的岩头坨坨,挖一砣少一砣,寨子里的人好处一个得不到,你挖矿发财了,一寨子也只发财你一个,你种笯给吧,让乡邻乡亲们大家都搭你得点好处。听了老母亲一习话,龙清泉恍然开悟,原来他心感歉疚的根源在这里。那一刻,他决定公司转型种茶。

  我说:真是一位智慧老人。

  阿妹往我杯子里续上茶水,说:可不是,后来事实证明,董事长阿妈的话一点没错。2013年,公司转型更名为“花垣五龙农业开发有限公司”,种茶树、加工茶叶、搞茶文化旅游,还搞茶叶科研,多种功能合为一体,做什么顺什么。到2020年底,公司共帮扶建档立卡贫困户1795户6245人,扶持贫困户种植茶叶面积4800亩,帮扶分红达497万元。

  我说:当矿老板一家富,种茶叶带动千家万户富。

  阿妹说:对对对,我们董事长当初也是这么说的。到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时,龙清泉董事长荣获“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

  说着公司的发展历程和取得的荣誉,阿妹脸上洋溢着自豪神情,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是一个“善”字在起作用。

  阿妹说:嗯嗯,正是的。说实在话,我们五龙公司成员都是土生土长的苗家人,没读过什么书,文化水平低,如果没有那些专家和相关单位的支持帮助,五龙公司走不到今天这么好。

  此时,已至正午,一缕阳光从瓦楞处射下来,直直落在那油光锃亮的黑茶饼上,“精准扶贫五周年”七个字,在阳光下更显明净、清晰,一种直达心灵的亲切感扑面而来。

  一直以来,我对自己家乡的贫困见多了,神经陷入一种麻木的状态中,而现在,当我走进家乡这片绿色茶园,品阿妹别具风情的苗家茶道,感受到一种无可估量的潜力,在苗山苗水间奔涌。

  诚然,山区目前正处于经济转型的大变局之中,其中的阵痛不亚于历史上苗族先民们的又一次命运大迁徙。不同的是,历史上的先民迁徙,是因战乱所迫,为的是保命。而今天的苗民,是为实现传统农耕文明向现代高效、绿色农业转型,由打工被动型向自主创业型转型。

  人们正在奏响“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时代交响诗,这是民族家园的阳光,是民族彻底摆脱贫困的强大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