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
如愿江山
作者:范剑鸣  来源:中国艺术报

  高大的楼厦和悠闲的云彩倒影在亮马河中。河边的游步道上,钓鱼的老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打捞落叶的船只在水面移动,和野鸭一起制造着秋水涟漪,银杏在岸上披挂着奢华的金色。北方的秋天一点也不比南方的山地轻淡,难怪郁达夫说,“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风和日丽的北京之晨,我行走在亮马河畔蓝色港湾寂静的街区,打算打开手机找上一曲匹配的音乐。正巧是李大钊诞辰132周年,我打开了手机推送的一条配乐视频,于是《如愿》的旋律反复响起,陪伴我行走在亮马河边。就在这个音乐视频里,我看到了李大钊先生抄写的《重译富国策》。这本书,就是我的乡党、清末著名维新派人士陈炽所译。

  显然,是“富国”两个字把少年李大钊和中年陈炽紧密联系在一起。那是1898戊戌变法之年,在河北省乐亭县大黑坨村,九岁的李大钊在同村乡贤家中看到一本书,爱不释手,竟然决定手抄此书。“你是遥遥的路,山野大雾里的灯,我是孩童啊,走在你的眼眸……”一曲《如愿》顿时打破了120多年的时空,前辈与后辈就在这铿锵深情的旋律里流连瞻望,在北京的晨风中彼此告慰。

  我没有到过李大钊先生的故乡——乐亭县大黑坨村,但我无比熟悉陈炽的家乡——瑞金瑞林镇禾塘村。他的出生地“天马山庄”距小镇尚有十多里,至今需要步行才能进入,正如他在一篇墓志铭中所写,“深山大谷中辟平畴,花竹翳如清溪”。到过的参观者无不惊讶:如此偏远的深山,竟会走出一位如此著名的人物;生在如此狭小的山坳,日后竟能如此胸怀祖国、放眼全球。

  这一切,当然是教育的结果。“少小富文史,六艺资藻缋;弱冠读阴符,论议绝时辈。”陈炽在这首《绍古辞》诗中,告诉了后代学子自己的人生规划:诗书铺就成功路,江海浮云纵天马。陈炽六岁入学,十二岁考取秀才,考官见其年纪小,骑着父亲的肩背前来应试,就讽他“骑父作马”,而他从容应答“望子成龙”。他对考官解释他日读夜读,六年加起来读了十二年的书。种种表现,他自然获得了“神童”之誉。勤读苦学,让陈炽这匹“天马”走出那个叫禾塘的小山村。

  这是多数读书人选择与期盼的标准道路:科举功名,走出家乡,直上京城。陈炽曾在《初别家作》中抒发:“远道应牵梦,清吟未抵愁;高飞鸿雁影,何处稻粱谋?”然而,如果陈炽读书只为“稻粱谋”,就只不过是族谱乡志上的骄傲。陈炽的志向不在于自己的闻达,而是救国富国。他在诗中说起人生志向,是“如何有所思,乃在大海北”,是“亦或蹈危机,拔剑慷以慨”。事实上,自他以后,边远山乡有人苦读考取清华,有人经商富甲一方,但未再有人像他那样,把心血全部消耗在国家大事上。

  陈炽二十七岁时,与江西其他三位诗友合出了本诗集——《四子诗集》。从留世的《袌春林屋诗》中,可看出他称得上是当时一流的诗人;从他的《效元遗山论诗绝句十首》中,也可看出他诗歌学养之深。然而,有过青春期写作经历的陈炽,志向并不止于诗名,他的抱负也每每发于文字,让诗句铿锵有力。

  陈炽二十八岁中举得官。三十而立,陈炽开始放下诗笔,转向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和著述,转辗沿海各地,观察时政,调研国情。读书报国,经世致用,陈炽的一颗心是如此炽烈。在《庸书》自叙中,他是这样表白自己的情怀——“炽束发授书,留心当世之务,自髫齿至于弱冠,闻长老述庚申之变,亦尝流涕太息,深恶而痛绝之。壮年而奔走四方,周历于金厦登莱、江浙闽粤沿海诸要区大埠,登澳门香港之巅,览其形势,洞其情伪……”为创作百篇《庸书》,他来到接触西方文明最前沿、最密集的地方走访。

  当他行走海滨,看着海面白帆点点,他肯定想起过家乡的梅江。大海是江河的归宿,从梅江到海滨,相隔万水千山,犹如他的人生路途。从梅江边的仰华书院苦读经书,到沿海考察后自己著书立说,他会感觉自己是中国文化史上一匹纵横云天的“天马”。

  陈炽是一位诗人,当然也是一名学者。学者喜欢较真,近于迂腐。从他重译英国人的著作《富国策》一事,可以看出他的这种学者性格。陈炽其实对外文不一定很精通,而他居然翻译起西方著作来,并不是他好玩,而是出于对祖国语言形象的维护。当年,洋务运动大办学堂,介绍西方文明的书籍不断翻译过来,成为教科书。《富国策》就是其中之一,在陈炽重译之前,早就有汪凤藻作过翻译。然而,陈炽读过之后,大为不满。陈炽翻译终不过瘾,最终还是自己动手写起了这类试图“科教兴国”的学术著作——《续富国策》。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底,开放的西方文明视野,结合于他实业救国、变法维新的热切情怀中。

  陈炽学贯中西,让维新人物梁启超、康有为折服,也受光绪皇帝的老师所看重。后来,维新派就放心地让陈炽来向朝廷表述变法主张。陈炽也满怀热情,时时向朝廷递折子催变法。然而,政治终究不像著书立说那样,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快意人生。可以想象,1898年,当皇帝宣布变法后103天的日子里,陈炽以为政治不过就像梅江流水一样,清澈见底,远送风帆。但后来谭嗣同等人的鲜血改写了他的幻想,当年的政治就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波谲云诡。随着变法的失败,陈炽的用武之地已经彻底失去,他在赣宁会馆终日“酒前灯下,高歌吟唱,最终抑郁而亡”。

  我一直为陈炽的英年早逝扼腕。按照中国文人的进退行藏,陈炽不应该抑郁而亡,而应该回到我的家乡,回到赣南的山水中修复那颗沧桑之心。在他的出生地,我常常会设想他的另一种结局:回到梅江边终老一生,在桃源般的“天马山庄”继续写诗饮酒,像他在《陈长者墓志铭》中塑造的山村人物那样,“神貌古朴……公终不肯冠带,布衣草屦,泊如也……”这样,在天伦之乐中,也可以弥补他由于壮岁奔走而缺席的人生亲情。当然,他还可以像辛弃疾一样,“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彻底远离政治。或者像写诗经商的朋友那样,在梅江边种竹造纸,致富一方。

  我更为陈炽病逝之后的归途扼腕。“富国”两个字是如此沉重,烙印在陈炽的内心深处,让他忘掉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文人风骨,一味悲愤。1900年,年仅46岁的陈炽逝于北京,由于八国联军进入北京,他的灵柩三年后才得以穿越遍地狼烟,在乡亲的扶持之下回到梅江边。

  近年来,我每每身在京城,都禁不住想去寻访陈炽病逝之所——赣宁会馆。作为陈炽的乡亲,他的神童传说自小陪伴着我成长,而他的报国之志,则在通读他的著作之后才有深切的感知。“中国人士,初沦于清净,再惑于虚无,三古遗规,扫地几尽。 《富国策》以公化私,以实救虚,以真破伪,真回生起死之良方也。 ”所谓薪火相传,在李大钊手抄《重译富国策》的日子里,“富国” ,这个中国人的梦想,就像种子在不断传承。

  明媚的阳光挥洒在亮马河畔。这是120多年前我的乡党陈炽所盼望的阳光。《如愿》悠扬的旋律,衬托着这故都的秋:“这盛世每一天,你是岁月长河,星火燃起的天空,我是仰望者,就把你唱成歌……”早逝的陈炽、就义的李大钊,就在这清晨的旋律中浮起他们勇毅的面孔。每个历史人物只能活在特定的历史之中,就像相扣的连环。美国作家赛珍珠在《大地》中说,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度,每一寸土地都包含着先人的骨殖。歌曲《如愿》,就是这种符合历史逻辑的呼应。

  我不知道陈炽在京城临终之前,是否梦想着回到遥远的赣南。如今,他的骨殖已经重新化为梅江边的泥土,滋养他诗篇中讴歌过的故乡:“沿溪窈窕千竹林,白沙如雪波流深;何人倚棹暮讴发,不是寻常山水音。”让这位乡亲得以安慰的是,就在他生于斯、葬于斯的山村,他的著作封面被做成了雕塑,竖立在村庄显眼的位置,成为乡村振兴的标志符号。看着《庸书》《续富国策》蓝色的封面,你会忍不住想伸手翻开,大声朗诵里头的预言:“古今虽远,天壤虽宽,他日富甲环瀛,踵英而起者,非中国四百兆之人民莫与属也!”

  江山如愿,如愿江山。是的,在北京的亮马河畔,晨风中这一曲《如愿》,镀亮了我脚下的土地。这近在眼前的北方山河和所有想望中的南方山河,充满了这样的旋律:“而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愿你所愿的笑颜……”

(范剑鸣 江西省赣州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