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扬自家无尽藏
——论中国古典美学与文论的当代传承
栏目:经典常谈
作者:骆冬青  来源:中国艺术报

  “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王阳明这一诗句,意在警醒那些栖栖遑遑地向外寻求者,却忘了反求诸己;何妨返璞归真,找到自己的心灵,找回自家的无尽宝藏?“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自己的眼睛里,就在自家的园地里。“我要回家”,在任何文化中都是非常神圣的语言;“自家”则是每个人心灵世界之归宿;“家—国”密切关联的观念结构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文艺,作为感悟、观照着世界最为敏锐的“眼睛”,也需收视反听,凝神于自身的心灵,珍视自家宝藏,由此,方可豁开眼界,神游八极!当代文艺评论,尤其需要从中国古典美学、文论中汲取那些鲜活而灵动的精神源泉,自根本处着手,建立文艺批评与理论的中国话语。

  这就需要寻回中国文艺美学的源头活水。中国文艺中具有的独特范畴诸如:道、气、文、味、韵等等,均与西方文艺理论不同。追溯其根源,乃在中国文明具有独特的表意符号——汉字。西方文明具有“语音逻各斯中心主义”,黑格尔认为“拼音文字自在自为地最具智慧”。汉字却以图象构形诉诸视觉,每一个字,都构成一部文化史,都是中国文化的心灵地图,循着这种地图的指引,我们就回到了中国文化的悠久家园。

  唐代大诗人李太白“梦笔生花”。明代《西游补》作者董若雨曾经梦见“天雨字”,当与汉字创生“天雨粟”情景相似。“笔生花”,其实是说下笔之字如花绽放,而“天雨字”亦有“天雨花”的智慧灵光。说的都是“字”,指向的则是“文”!“文之为德大矣”!《文心雕龙》开篇“原道”,首字即说“文”。“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所以,那么多文人才梦天梦笔,其实,都是在内心之中刻镂无形地雕画那个夭矫灵动的精神图腾——龙!而那雕画刻镂的痕迹,就是“道之文”。“说文解字”,汉字是中国文艺最为重要的源泉,汉字锻铸的概念范畴,是构成中国文艺思想的美学地层。正因为“字”思维与西方“语音中心主义”思维有着差异,中西文化精神土壤有别,所以,“自家”宝藏需要发现,需要唤醒,需要激活,需要重新发明。

  古代一个读书人,梦见写在纸上的字,全从纸上跳出去,钻入水里,变成了一个个蝌蚪,飞快地游走了。此梦大有意趣!小蝌蚪找妈妈,活灵活现的文字具有了遨游的形体,追寻乾坤中的母体。中国美学、文论,与文艺作品一样,都来自相同的文化母体。这一母体包孕着无限创造的精神和存在,是美之源,更是美学之源;是文艺之源,更是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之源头活水。文学艺术的“自家无尽藏”,正需自源头活水寻找回来。

  这就需要重新训释中国美学和文艺批评中那些重要的概念、范畴。汉语中一些重要的字,如道、文、气、韵等等,本身就是重要的范畴。而由这些字组词,则又形成更为丰富复杂,具有无限蕴藉意味的概念,如文雅、潇洒、郁勃、兀傲、神韵,以及雄浑、冲淡、杳渺、幽邃、昳丽等等,这些概念也如纸上的小蝌蚪,一入于文艺之水,立刻舒展身躯,摇曳生姿,寻找着自家的天地,而寻找的姿态本身,就是理论批评,就具有文艺的特质。

  文艺具有各自不同的生态,每一创作均有自家个性。我之为我,自有我在。这是坚守“自家无尽藏”必要性之所在。中国文艺与文艺批评之所以需要回归中国文化,需要建设自己的家园,不仅在于“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更在于“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中国文艺美学与批评史,既有着对一些基本概念、范畴的坚守,又根据文艺发展状况“随物赋形”,创造出新的美学概念和批评话语。

  “天地之大德曰生”。孔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在精神养成和文化建构中的重要地位,是孔门儒学所奠定的重要纲领。“文质彬彬”不仅成为文艺之准则,而且成为修身之要领。当然,孔子最重要的贡献,乃是以礼乐文明建构政治美学,在“仁、义、礼、智、信”的精神构成中,实现中华民族的大乐大和的审美共感与灵性。“仁者爱人”,儒家仁道乃根本大道,也是儒家美学、文艺学之根本大道。古典文学中,“诗圣”杜甫的根本情怀乃在于“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种忧叹热肠,发为歌诗,就具有“沉郁顿挫”的风格。在文学史上,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韩愈的不平则鸣,均构成一脉生生不息的精神谱系。另一方面,在“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愤、戒慎之后,有着与万物同体的和乐、飞扬:“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与点之境”,乃中国美学与文艺中的“咏而归”!

  “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道家和楚辞代表的另外的不同思想,作为美学和文艺理论,同样在中国心灵中“盘踞肝肠深”。逍遥、齐物,庄子之“咏而归”,乃归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道法自然”。在大自然的生态智慧中,庄子谛听到那种“物化”的音响。“庄生晓梦迷蝴蝶”,这种迷惘、迷醉,不仅具有美学的意味,更提示着“物化”的不同境地:心与物,手与心,心意与媒介……有人说,庄子乃中国艺术精神之核心。我想,中国艺术具有丰富形态,庄子实是其中特殊的一家。闻一多曾说:“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无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可是,在那“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时代,庄周仍是个想“回家”的人,还是闻一多说得好:“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因此,庄子美学,也是返归故乡的美学,他从老子那里发展、发挥、发扬的艺术真理,乃古典美学、文艺理论的又一宝藏。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中国文艺具有的永恒的精神活火,或熊熊光焰接天,或沉沉暗夜火把,或火苗接着火苗,汇成星星点灯般的璀璨,或如日月,或如萤火,或在田野,或在庙堂,或在无边无际的大自然……潆洄曲直,亦如生命,乃是生命之光,永不止息。我认为,美学、文艺理论、文艺批评,与文艺同一根源,有时,美学、理论的思想光芒照彻文艺的天空,如孔子、老庄等,引领、激发着文艺创作,评论、判断其价值;有时,文艺的创造,刺激着思想的变迁,如屈原、陶渊明等等。但在通常意识上,理论批评往往被认为是后发的,是被动的,是文艺实践的总结提升。其实不然。中国古代美学、文艺理论往往不具有西方美学、文艺理论那样体系化形态,毋宁是一种浑融的、诗性的,甚至是事件性的存在形态。这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文艺理论与文艺创作的界线,一方面,在文艺创造中体现的思想,在作品中就具有鲜明的表达:“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另一方面,思想理论先行,如《文心雕龙》之“文之枢纽”: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几乎昭示了中国古典美学“文心”。再如《沧浪诗话》之“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并非强加于人,而是道出“别是一家”的文艺,与学问、道理之质性有别的事实。总之,中国古代,无论是儒家、道家、墨家还是哪一家,都是中国文艺美学的自家宝藏。古典文艺美学,融现代学问的文史哲为一体,融理、事、情于中国文艺之“实事”中,是中国文艺美学的重要贡献。

  中国古代美学文论的原初发生、发展与形态,是我们溯流而上的探寻路径。自家宝藏其实已然永恒。存在着,有些时候是沉睡着;需要找回的,倒是我们自己。需要以精神唤醒精神,以灵感警醒灵感,以创造激发创造,令那些世界活灵活现,与当今世界照面。中国美学与文艺的创造,既在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玄览,又在怀着乡愁的冲动寻找家园的永恒探索中。

  归去来兮!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