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宫大街漫步
栏目:笔荟
作者:李硕儒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住在旧金山的时候,每当电视里介绍北京,第一个镜头必是国子监的街景。翰墨幽远的牌坊,苍郁古槐的神韵,看着它们,不能不生出缕缕乡愁幽幽思念……

  机缘巧合,前些年我住回北京时,正有幸将原住宅换到与国子监街相邻的一条胡同里。

  天设地造般,那胡同西通安内大街,朝东,必须拐入国子监街方可东达雍和宫大街。日常,凡出门散步、购物,皆要经这曾经朝思暮想的国子监街走走。对此,我从来甘之如饴,且不说它已是由雍和宫、孔庙、囯子监组成的古文化风景带、旅游区,是中外游客来京必游的重要景点,而且每走一次,都是重读一次这读不尽的东方文化大书。

  大抵是出于同样珍重如珠之心,去年东城区倾心倾力将雍和宫大街重新修缮,修旧如旧,还其历史原貌,一律的灰墙青瓦、朱门雕檐,人们走在街上,留连赏韵间,自然不能不观门楣、品楹联。

  那日黄昏漫步,一下子被一民居楹联拖住脚步,其联为:“枕秋声入梦,拥月色萦怀。”我站在门前,一首首诗句涌入脑中:“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多少秋声,多少月色,无论是李白、苏轼的浪漫恣纵,还是张若虚、张九龄的婉约伤感,都为此联铺下了浓浓的诗情词韵,然而既然只为一联,它并未担起过重的意蕴旨宗,只不过为一院落营造出一种氛围便翩然定格:枕着秋的声音入梦,揽着月色而眠,你看,这院中人是何等的惬意、陶然!联虽浅显易懂,却是诗意盎然,令人醺醺欲醉。不独如此,对仗也十分讲究。正欣赏间,门开处走出一位女士,于是探问此联出自谁人之手?她笑答:抱歉,我也不知。虽不知作者何人,也足见其古诗词修养之深。

  天色渐暗,继续沿门寻找,啊,“竹影横窗风动,梅花入梦春归”,又是一民居门刻楹联。自古至今,从形色到品格到气韵,文人墨客都将梅兰竹菊视作清雅孤高、坚韧脱俗的歌咏对象,或崇仰或自比,不知酿就了多少绝世诗词!诗人们所以世代相沿,写不尽对它们的称颂,又何尝不是呼唤,不是张扬,不是希望借此清除人世间的谄媚、贪婪、奢俗、软骨、趋炎附势、坑蒙拐骗等一切俗污浊气,换来一个如梅兰竹菊般清雅卓然的世界!这副楹联的确高妙,仅仅十四个字,就将竹、梅的风格呼唤来归,而且如风般飘逸、如梦般温馨。对仗也一样见功夫:竹影对梅花,风动对春归,横窗对入梦。

  ……老先生以为此联如何?

  噢,噢……

  沉醉中,忽被一位老者的问话惊醒,我忙点头施礼:好,好,请问此联出自哪位之手?

  抱歉,我也不知,他仰头想想说,十有八九,还是主导修缮工程的政府请人拟出,或者是从古人处借用的吧?

  是啊,华夏乃楹联大国,欲觅好联,何患其难!但我还是希望出自如今的某高人之手……

  华灯初上了,谢过老人后,兴味未减,我接着寻找,“青蚨化作通市币,金钿汇成流水泉”“货列琳琅春展秀,店存信誉客盈门”“棋如人生涅槃香,元起世间万物沉”……灯火闪烁处,一副副商家楹联映入眼帘。商家自然皆为盈利,但盈利也有文明经商与坑骗经商之别,你若“信誉店存”,自然“顾客盈门”,何况人生如棋,终归是“世间万物沉”呢!为人一世,无论做何职业,还是留个“涅槃香”才不枉来此一回。

  雍和宫大街,特别是雍和宫左右,大多以经营敬佛、礼佛、供佛、求佛的供品为业,其店门楹联自然多了些佛气和佛家文明。气由心生,联自品出,吟着这些文明商家的楹联,耳畔又不由传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明天撤店,今天大甩卖了!”“厂家直销,五折甩卖了……”种种嘈杂吆喝叫卖声,眼前更出现了小小煎饼摊前高挂的“煎饼王”招牌和霓虹灯闪烁中映出的“鲍鱼王子”“皇家大菜”等金字大匾……

  一次去郊区,沿途就见到两个豪华小区标出洋气十足的名号:一曰“温哥华森林”,一曰“纳帕溪谷”。

  温哥华位于太平洋海湾,气候湿润,地中海气候,建筑典雅浪漫,花树覆遮全城,这座位列加拿大第二的大城市的确是个花园之城,北京郊区的一个小区居然冠此称谓,是否有些过分滑稽!至于纳帕溪谷就更令人哭笑不得,纳帕是距旧金山北面三小时车程的一片山谷,以盛产葡萄和加州葡萄酒闻名于世;溪谷(矽谷或称硅谷)是旧金山南湾一片平原上近二十年前兴起的高科技区,且不说将两地并为一起的名字已是南辕北辙,其城市风貌内涵也风马牛不相及,将一个住宅小区冠此不伦不类的名号,只能暴露出自己的浅薄无知。

  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三千多年来,先人们早已为我们创作积蓄了世人瞩目的诗山词海,以至于早在公元前166年古罗马国王安敦派使者趋访后,就在欧洲惊呼:东方有一个“丝囯”“诗国”!至于卓然出世的楹联、名号、山庄之名更是车载斗量,在词海里撷取一个浪花、在诗山上拣取一粒石子,都能珠光熠熠、烁然生辉!“名”为心生,“联”为欲相,那些取种种“皇”“王”“霸”为店名,冠别国市名为住宅小区之名的人们,许多是因利欲熏心,因而忘了心正,忘了文明,忘了信誉和尊严!“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无论开店、售房,还是治理一座城市,都应牢记,“山辉”,自显自信,“川媚”,方魅力无穷。

  夸大叫卖未必让人信服,浮荡吹嘘未必是自信的表现,忠厚为心、诗书为本,才是中华传统、华夏文明。雍和宫大街的修复和楹联已走在前面,但愿它能为嗣后旧城改造、乡村修葺提供出可贵的信息和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