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砖墓碑的历史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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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素  来源:中国艺术报

长城砖墓碑 遵化石门长城抗战烈士陵园
2020年3月 杨越峦 摄

  本苍穹沙尘,经先民之手,抟土成型,窑火烧炙,而为砖瓦,垒砌于北方游牧与农耕交织的旷野,世谓长城;经风霜雨雪,更经战火硝烟,千百年来发挥着分界、提醒、抵御、攻防等功能;一块块长城砖本身也在一次次战事中屡遭创损,刀枪剑戟、滚木礌石、箭矢火炮之下,或残或断,遍体鳞伤。

  进入近现代,它又为载体、掩体,见证了多少民族之间征服与反征服的硝烟;其中发生在1933年的长城抗战尤为惨烈,几为中华民族历史上最悲壮的一页。是年元旦,日军在山海关挑衅,继而不费枪弹占领热河,进而觊觎华北;3月中旬始,自山海关至绥远的长城沿线,爆发激战,史称“长城抗战”,历时近3个月。期间,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宋哲元部在喜峰口、罗文峪战斗中挥大刀、持陋器,以忠勇胆谋获得惨胜,虽无法改变战争走向,却也沉重打击了日军侵略气焰,振奋了全国人民,极大鼓舞了中国军民的抗战热情。然此两役中国官兵死伤惨重,尤其是500人的大刀队仅30多人生还。战后收殓,烈士遗体尚完好者独立成墓,肢体不全、无法辨识者合葬为冢,都被集中安葬在清东陵旁石门的“义地”,成为“阵亡将士公墓”。其墓碑,少数为石制,更多为就地取材,捡战场之长城砖以刻,至少百多块计。

  今日可见之长城砖墓碑,仅20余块,大多残破不全,或断或裂,或身首异处,或仅剩一边一角。砖碑上文字内容不一、规制各异:有番号如“二十九军三十八师”等;有职级如一等兵、二等兵、下士、连长等,官阶最大者不过营长;有姓名,其特殊者如“要富有之墓”;个别砖上还刻有籍贯,如河南临漳等;也有的载有年龄,如“年二十六岁”等字样;还有的记下了牺牲于哪次战斗,如“长城大毛山中日战阵亡”。这些番号、职级、姓名、年龄、籍贯、阵亡之战等,代表的是一个个曾经年轻鲜活的生命,及其于炮火一瞬、时光刹那间的永恒。

  这些生命,也不过是平民子弟,生于百姓人家,长于寻常巷陌,或为裹腹服役,或为报国从戎,以利刃相搏,与炮火相遇,战而为士,捐躯为殇。他们与沙土之经高温熔炼而为长城砖,而耸立,而不朽,何其相似。

  长城砖不朽,烈士不朽。刻于砖碑,烈士之声名与长城之砖合而为一,耸立于长城脚下他们曾战斗过的热土之中。

  这些以砖代石的墓碑,或属匆忙之做,书体不一,字体不一,有的已具颜柳雏形,有的则难称书法,甚至有的歪歪扭扭如汉字初学;但无论为何,其间蕴含的情感之强烈、之凝重,毫不逊色于任何一幅书法碑刻作品。

  让我们把历史稍作回溯和延伸。长城抗战后,内外战事又延绵十数年,时局动荡不已;又其后,经历次大小运动,此长城抗战烈士之墓地亦遭毁损,这些长城砖墓碑遂流散各方,遭受了不同的命运,大多是被百姓拿走派上日常用项,或砌院墙,或垒猪圈,或挡鸡窝,或做门石,或充垫脚,不一而足。于是,这些长城砖作为碑的使命暂停,作为砖的功用再起;它们从大地中来,从百姓中来,又归于大地,归于百姓。

  进入21世纪,一个民间网站“长城小站”,因怀念烈士,敬仰英雄,自发发起了一个“让烈士回家”的活动。他们偶然发现了散落在百姓家中的长城砖墓碑,根据碑上有限的信息,想方设法寻找到部分烈士的家乡和亲人;政府也决定重修义地、更树丰碑,于是长城抗战烈士陵园新貌再现。24块长城砖,被从民间收拢,砖作为碑的使命重又恢复,重获碑的尊严。

  于此可见,这些长城砖墓碑,经过数百年历史沉淀,既承载着多民族纷争与融合的历史记忆,又标举着面对外族凌辱中华民族不屈的抗争精神;既凝结着中国百姓的日常生活场景和民间朴素的情感温度,又传递着历史发生延续、穿梭往复、勾连循环的偶然与必然。

  这些长城砖,垒起来是长城,立起来是丰碑,倒下去是日用。它们是实物,也是见证;是自然,也是精神;是物,也是人,是每天每日的生活,终又一起,汇入历史的滚滚烟尘。

  如今,这些长城砖墓碑作为文物,被安置在遵化市烈士陵园仓库,等待相关馆舍建成后陈列纪念。待大众再次与他们谋面,可能就是瞻仰玻璃柜里的肃静庄严了。

  有赖摄影,在看到实物之前,我们可以以图像的方式先睹为快。

  杨越峦,作为中国长城摄影代表人物之一,感念与长城砖墓碑有关的种种,于2020年3月下旬长城抗战87周年之际,赴遵化为这24块长城砖墓碑逐一造像。彼时尚值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多方求助,终得成行。三四人同往,用传统而笨重的8×10相机和胶片,室外拍摄;先铺一袋河沙于桌上,再捧砖碑端立其上;为保证合适高度,跪姿拍摄。此行拍摄之仪式化,不由自主之庄重,拍摄现场之肃穆,有拍摄花絮为证。大画幅相机,对每一块长城砖墓碑固定机位、居中、格式化拍摄,输出照片约28英寸,使物、像尺寸相符——杨越峦说,借助这些与实物等大的砖碑肖像,目的是想让观者如同亲见,以此记录历史,也试图以图像方式复原历史。

  这里,摄影的意义不言而喻。摄影作为图像记录,更作为直观的艺术,凝视历史,正视当下,放眼未来,也在追寻、追索、追问。人们透过寂然无言的图像,也许比透过历史教科书上言之凿凿的方硬文字能看到更多。

  沙土而为砖,砖而为长城;百姓而为战士,战士而为烈士;战而为士,殁而成殇;长城砖而为墓碑,墓碑而为百姓家用之物;长城砖墓碑而为文物,文物而为艺术影像文献……长城砖墓碑,经与人的种种遇合,在土、砖、碑、日用、文物、文献之间辗转——这期间,有着难以描述的历史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