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故乡
栏目:大地
作者:吴付刚  来源:中国艺术报

  离开故乡年月久了,梦里总会出现儿时的一些人和事。想回去看看,无奈琐事缠身,动了念头却动不了身,尤其是这些年,未曾陪父母吃上一顿年夜饭。

  我的故乡是黔北高原上的一个小小村落,前有屏峰追月,后有双狮山环视,两边是缓缓溪流,茂林修竹、松柏长青,田畴如画、屋舍俨然,富足的阳光、山风、清泉哺育了我,从牙牙学语到学步蹒跚,从琅琅书声到行走远方,一直从未疏远,每一丘田土,每一块山石,每一棵草木,依然那样亲近,直抵我的灵魂深处。

  一晃很多年,我对老家的人们还记忆犹新。堂弟儿时十分淘气,一双大眼睛格外清亮,满头卷发稀疏微黄,身子瘦骨嶙峋而修长,活脱脱一个“老外”模样。那年月,我们农村老家流行露天电影,故乡有个小组叫沙包树村民组,当时放映过一场电影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面对外国的人名地名,人们还是头一回了解,看完电影后,非把电影名称记成瓦尔特保卫沙包树的碓窝。谁是瓦尔特?当然是我那堂弟,此后多年,瓦尔特成了他的绰号。往事如烟,大多数乡亲们仍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一些嫂嫂,当年的少妇已是中老年,子孙满堂了,到现在说起这事儿依然笑得前俯后仰。

  堂弟小我三四岁,我们一起在溪边打水仗,一起在地里玩泥巴,一起在山上捉迷藏。如今,我已工作二十余年,他在东莞也有了自己的企业,每次回来,他从广东带来礼物,来城里看看我,闲聊一阵子,忆起往事,情到深处,我们兄弟俩总是哈哈大笑,而后乐极生悲,慨叹最多的是:岁月不饶人,彼此都已老。当然,我每次都嘱咐他多学点文化,没事的时候看看书,不认得的字翻翻字典。他说,到了这年纪,学文化是一件奢侈的事儿,看到书就头疼,只能看电视、听新闻,这样省时省力,不需要多少知识。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如果世间还有后悔药,我相信他一定会从头来过。

  过去,每年大年初五、初六时,堂弟就会离开故乡。2020年,因疫情影响,他只能暂时宅居,听说有一天,他开车到城里,进城就被警察叫停,由于是粤牌,警察劝其原路返回。瞬间,堂弟惊诧,这才回来没几天,年都没过就劝其返回广东,来来往往数千里之遥,一个字:累!堂弟掏出身份证,好说歹说,说清楚年前回乡的时间、经过的地点,现场测量了体温,确认没有武汉接触史,才得以放行。回到老家后,出村的公路封了,他也只得安下心来等候。那个春节,他出不来,我回不去,偶尔在电话里聊聊,只能祈求疫情早些结束,交通快些解禁,给人们一个温暖如初而又繁花与共的春天。

  故乡是我的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在那里,我生活了整整十多年,欢乐的童年,懵懂的少年,长了身体,也长了知识。回想疫情突袭、扰乱人们的生活,路不通、楼阻隔的2020年春节,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然凝固,我只身待在城里的家,在一百余平米的空间里闲逛,从卧室到书房,从客厅到阳台,终日把自己圈在小屋中,与钢筋混凝土为伴,自说自话,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微信步数少得羞涩,记不得星期几,也记不得几日了。心里老想着,这样宅居度日,真不如儿子说的在农村老家好,至少,我可以在院坝中远眺群山,去山坡上俯瞰故乡的房屋、炊烟、田畴、树林。

  心有故乡千千结,总想回去。在我的记忆中,农村老家每到腊月,家家户户炊烟弥漫,无论走到哪家,都在忙着熏腊肉,肉悬吊在半空,生上火、添上柴,那火死眉闭眼的样子,不明不暗却烟雾缭绕,稍有不慎,烟雾呛得人直咳嗽。夜深人静,守着柴火熏腊肉,烤上几个红薯当宵夜,边吃边烤,边烤边吃,红薯的香味夹杂着熏腊肉的烟火味,无比惬意。2019年是猪年,黔北高原上,猪可是异常珍贵,好多地方都染上非洲猪瘟,我的农村老家也没躲过这场劫难。到了腊月,杀猪过年的人家少得可怜,即使有,均是从外村买回来的。我家也是如此,父母好几年没有养猪了,妹妹在外村买了两头猪,杀猪那天,我回到农村老家,我家的瓦屋中,熏腊肉的炊烟又起。

  在我祖母当家的时候,我家每年都养两头猪,入冬杀一头,腊月二十几杀一头,春节期间,既有腊肉吃,又有新鲜肉吃,更重要的是血旺、内脏、猪油都是生鲜品,味道鲜美。那些年,熏腊肉就是我们两兄弟的工作,我们俩既要上山砍柴,又要熏腊肉,十几天烟火不断,烟熏火燎,把腊肉烤得金黄。后来母亲当家,年年杀猪过年,直到2012年5月,我的二弟罹难后,加之小妹出嫁,幺兄弟(方言,指最小的弟弟)成家,父母没有再养猪了。这些年,全家吃肉都在街上购买。猪年遇猪瘟,猪肉成了奢侈品,价格成倍上涨,杀猪过年的农户少之又少。昔日的烟火不熏今时的肉,我那安静的故乡,瓦片一天一天变少,早已闻不到炊烟的味道,人们煮饭烧菜用的是电气,曾经熏腊肉、烤红薯的日子渐渐远去了。

  我的故乡没有地质灾害,溪水蜿蜒而去,公路从门前过,剩下的只是如画的田畴,葱绿的树林,兽脊一样的远山,玉带一般的路径。记忆深处,一旦到了做饭的时刻,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烟雾笼罩,无论走到谁家隔壁,炒菜油香扑鼻而来,馋得白亮的口水直往外流。而今,油香还在,炊烟不见。饭菜上桌,手机里即可通知家人,或是邀请长辈前来就餐,往日里四处唤人吃饭的声音消失殆尽。

  回想起2020年春天,居家隔离、出不了门、上不得街的那些日子,阻断了多少友情、亲情,掩藏了多少相聚、相约。我也如此,把友情、亲情临时冻结起来,只留下对故乡的无限思念。我不止一次梦见故乡,老家的人和事、村里的田和土,在梦境里格外清晰。2021年春节前夕,到处都是一片就地过年的声音。我也不例外,腊月二十九那天,收拾妥帖后,全家匆匆赶回农村老家。再见故乡,故乡容光焕发,新年新景,万物更生,一切如初,儿时的年又来了……

  故乡有个好名字——吴院。说院,其实是一个村落。两百多户人家,全是吴姓,族谱上记载,我们都是同一个先祖,膝下五个儿子,成家后分为五个“房份”,每一个房份子孙满堂,瓜蒂绵延。若干年来,谁家红白喜事,大伙儿都齐聚一堂,热热闹闹。就算三两家农户有点矛盾纠纷,在盘儿嫁女、老人去世这些大事面前,所有的不愉快都不值一提,该干啥还得干啥。特别是村里的公益事业,诸如修公路、安电杆、建水池,出钱出力从不含糊,所以,我的农村老家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通电, 80年代就通车, 90年代就有了自来水。与我所熟知的一些西部农村相比,的确早了一些时日,这几年,外出打工的青壮年返乡建房,原来的瓦房变成了混凝土结构的楼房,外墙贴上白亮亮的瓷砖,屋内装修得也不错,唯有我家还是一栋老宅。

  我家的老屋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是我祖父修建的,五间房屋一字整齐排列,砖木结构,高高大大的样子,门前是田,屋后是土,春天百花争妍,夏日葱茏一片。老屋虽然没有我的年龄大,但已有些斑驳,与村里的其他房屋相比,略显年代感、沧桑感。不少亲友都说,我家的老屋可以改造了,反正宅基地大,好生建一座别墅之类的新房子。我也想过这事儿,可一旦改造,我家的瓦片如何安放?没了瓦片,炊烟何在?还有,我的祖父葬在老屋临近,日夜看着他毕生的心血和杰作,我又哪敢造次呢?老人家行医一生,两次建房,这是唯一可以追忆的祖产了。

  回到农村老家,走进老屋,我总感到祖父就在身边,耳畔隐隐约约回响着祖父的谆谆教诲,仿佛家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站在院坝边,呼吸着迎面吹来的山风,百花的芬芳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清新无比,惬意极了,望着房前屋后的乡村小道,想起儿时奔跑的脚步,嬉戏打闹的欢畅,灵魂深处的回归之感油然而生。我常常在想,等我老了,带着我的爱人,回到农村老家,守在祖宅前,端一条板凳坐等黄昏,相倚着看日落西山,晚霞满天,过着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快意人生,要是实在喘不过气了,埋葬在高高的山冈上,笑看夏花绚丽,等待旷野满秋。

  我儿时的故乡,人们牵着牛、扛着犁,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山岚与乡村路上行走,或是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背着背篼,骑在牛背上撵着羊群,笑着、唱着,没有一丝烦恼与哀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见枫林晚景,只剩鸟嘶虫鸣。成千上万的脚印在大地上沉淀,一条条山路、村道,有了雏形又日渐扩张,变成蜿蜒伸出的路道,上山的、赶场的、干农活的、背煤炭的……纵横交错、四连八通。那时候,我们都望着远去的路,遐想远方的模样,梦想着出去闯一闯。

  往事只能回味,一些人和事渐行渐远渐无书,最爱我的祖父祖母走了很多年,年轻的二弟也罹难而去,身边的亲人、村里的长辈,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回乡的脚步稀疏了,当初的小小少年已经有了儿子,且日渐长大,足足比我高出半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族中的侄儿、侄孙冒了不少出来,一些已经不认得,但那份血浓于水的情结却依旧尚存,倘若真是在梦里,他们必定“笑问客从何处来”,面对一群陌生的孩子,我且问谁去呢?

  故乡是一块遥远而近在咫尺的瓦片,也是一缕缭绕而散不尽的炊烟,还有无限的欢乐和满满的回忆。看着原野上升起的炊烟,听见黑夜里传来的嘶鸣,故乡依然那么亲切,再睹故乡颜,重温故乡曲,又圆故乡梦。

  (作者系贵州省习水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