藠头
栏目:乡村
作者:李丽  来源:中国艺术报

  六月刚刚过去,我用菜市场摊位上的蔬菜判断时节。

  遮阳棚里的摊位,瓷砖白花花地晃眼,堆放上边的蔬菜长得也像这大棚,一是一二是二,码得整整齐齐。遮阳棚外面的零散角落和巷道是留给乡下人的,卖菜的多是老者,没有手机二维码,也不用电子秤。

  小城荥经,这条窄窄的小巷百十步可以走穿。时间充裕,我会特意来这里转转,让泥土气从浆着露水的蔬菜上散出来,凑向我,包裹我。这些蔬菜不像超市精心挑选后,分门别类码得整齐光鲜,倒像刚进城的乡下野小子,土头土脑挤在一起。

  在那挨挨挤挤的葱头蒜脑中,我的眼睛突然被吸引住了,仿若见到久违的亲人——割了辫子的藠头,绿晶晶地扣在塑料薄膜上。根须四处探抓,还以为身在泥土,妄使自己长得壮、胖、鳞瓣厚实。偶有几头,经络分明,紫皮儿内含着水晶晶的白,想要泻淌出来。

  “女子嗳,自家种的,味道好。”见我盯着藠头看,老人热情招呼。一个字一个字,藠头似的,鼓圆清亮,带着早晨的白雨,让人不停下来都不行,不买一点都不行。

  老人接过纸币,贴胸口摸出一个手帕包。皱巴巴的手帕里元币重着角币,角币叠着元币,拿指缝渍间夹着黑泥的手指捻着抽出,递过来。这串熟悉的动作,让我心头一热。

  事实上,我不喜欢吃藠头。

  只是外婆也种藠头,卖藠头。外婆个子小,身子骨薄得硌手。身子骨薄,存不住水,雨水一淋,外婆最先湿透。大晴天我也害怕,我怕太阳一晒,外婆会化在庄稼前头。好在外婆脚大,在地里站得端正,走得也平稳。脚下泥巴不由服帖了,菜也就长得规矩、茂盛起来,藠垄是藠垄,葱畦是葱畦。苦瓜、丝瓜、黄瓜各开各的花,有时花们会凑在一处,开会似的,但架子不会爬错。慢慢地我就发现,外婆的菜地里春天总比别家深长,而她背上的秋天,背不尽似的。

  “勾”字是外婆栽藠头的样子。缠着包头帕,围腰里囊着藠种,外婆像一朵弯腰的大肚蘑菇。一条垄、一条沟,一条影子从身前移到身后。地气长庄稼,养菜蔬,也养人骨头。地气长进外婆身体,长成大脚骨孤拐。

  开春后,藠苗在垄上葱绿有条。露珠上来了,洒在垄上,水汽泱泱,一行一行的。月亮照开来,乳蒙蒙的青光晕在藠苗垄上,一行一行的。外婆薅住藠苗挽发髻,一座窝挽一个,有时两座窝薅一把挽。外婆说,薅开藠头苗,阳光钻进土里照照,藠头才甜。藠垄上,发髻一行一行的……

  小满一过,藠头就能卖了。起好藠头,溪边淘洗,青青白白地躺竹筛里沥水。个头大的,饱满周正的,捆扎紧实街上卖。个儿小,石缝里挤扁的,裂瓣豁口的,自家吃。我打小吃的蔬菜品种总比别家多,而且稀罕。

  外婆总在天擦黑择洗淘漉各种瓜菜,天黑断了,还佝偻着身子。溪水浅静,有时候月亮落进水里,晃荡晃荡,碎成一沟银子。雨落进水里,大圈套小圈。外婆披的塑料薄膜上,雨制造出细细碎碎的声响。大侠披氅策马江湖,外婆只有她的瓜兵菜将。

  我和外婆赶路,月亮还照得紧,星星不多。月夜不打火把,看得更远更清。山的轮廓清晰地在青光下呆在近处远处,银亮的土路脚底下踩着,有外婆,我不害怕。

  “你爸来我家是头年正月间,隔年端阳就捡你了……”

  “我妈说,我是灰堆坡捡的。”

  “乱说,我围腰帕把你从医院揣回来的。”

  “婆,一年有十五个月? ”“十五个月?”

  “一年十二个月。加上冬月、腊月、正月,不就十五个月?”

  ……

  即使半夜走,到乡上菜市,仍然没有占到好摊位。摊位不显眼菜就不好卖,我靠着满背篼藠头等天亮。睁眼是黑,闭眼也是黑,干脆闭着,再睁开已是天光大亮。一小篓四季豆是我妈种的,说卖了钱归我。说是我卖,其实是外婆给菜贩子讨了话头,贩子看我实在小,塞我五块钱说,够了。往回走的路上,有花卖。黄桷兰开头茬花,朵大,香浓,月亮黄。我的魂被花勾住,犟着不肯挪动半步。外婆给我买了两朵。

  “盐巴经得吃,一袋一个月。”外婆算着日子,一年盐巴有了着落。

  清明茶嫩,外婆掐了。白露茶老,外婆勒紧枝条捋了,换点盐巴。

  野生重楼摊开七叶了,五倍子的棱角填满虫瘿,秋葵收尖儿了,木耳菜爬杆了,豇豆垂吊吊了……外婆不停和它们一起进城,把它们换成盐巴。盐巴苦咸,外婆不怕苦咸。我外出读书,外婆塞我两张一百的纸币。这两张钱是外婆半辈子的盐巴。

  藠字拆开——绿草头,白晶瓣,叠裹一瓣一瓣的白。藠头,古书上称为薤。

  如果外婆的藠头依然长在垄上,露水晞晞复复,该二十年了。

  我在屋里剥藠头,眼里蒙了雾。这时候,儿子楼下喊,妈,开门。

  门开了,儿子背着手。歘地,一盏荷花木兰遮挡了眼前所有的光。碗盏大,浓奶样,绵软白。儿子捧一朵圣洁在我跟前,像极了当年我捏着黄桷兰在母亲和外婆面前晃。

  晚上,第一次动筷子吃了藠头。也是那晚,在梦中,季节错乱成了冬天,雪稀稀疏疏地筛着,被薤垄成了一行一行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