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楚辞》中的植物
栏目:大地
作者:梅子  来源:中国艺术报

  凡植物生长茂盛的地方,水美土肥,先民们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就有民歌唱起,诗歌写起。在《诗经》里,生长着几百种植物,在《楚辞》里,同样生长着几百种植物。中国文学的两大源头,不约而同地与植物紧密相联。

  《诗经》中的植物,让人感受到的是人间烟火,是植物与黎民百姓生活的水乳交融;《楚辞》中的植物,只与一个人的心灵相关,它们脱离了植物的皮相,成为某种精神指向。从《诗经》到《楚辞》,从简单起兴到赋予草木灵魂,伟大的诗人走过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完成了植物在诗歌中的这一转型呢?弄清这一点,恐怕得假以时日。

  我所感兴趣的,比较具象细微:屈原的植物学知识从何而来?自古至今,研究《楚辞》植物的人不少,但就诗歌创作者植物知识来源的研究,比较少见,也可能是我薄闻寡识,无缘得见。民歌是劳动者的歌吟,在原始的农业社会,植物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采蘩、采萍、采葛、采薇、采绿、摘桑种麻、伐木载芟……几乎所有的劳动,都被纳入了歌唱之中。《诗经》是集体的歌唱,《诗经》中的植物无疑来自民间的普通劳动者。

  然而《楚辞》是一个人的行吟,《楚辞》中的植物,与它们在生活中的实用价值关系不大,诗人注重的,是它们的形态、香气,它们的装饰性、象征性,以及与其相对应的人格化的品性。饮木兰之坠露、餐秋菊之落英、披江离戴芷兰、用芰荷芙蓉做衣裳、赠美人以杜若……诗人浪漫到了极致,也立马让人明白,正常人不会靠餐风饮露生活,不会穿着花草逛街,诗人只是借此表达自己的品位与众不同。一个有着精神洁癖的人,对藏污纳垢深恶痛绝,对追腥逐臭深深鄙夷。常常不由暗自揣测,生活中的屈原是否也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呢?屈原将自己的“精神洁癖”传给了一代代诗人,生长在山野的植物,升华成品格的标杆,于是便有了陶渊明的菊,李清照的梅,刘禹锡的莲,有了岁寒三友,植物四君子。

  务实的《诗经》脚踏大地,滋情歌唱;浪漫的《楚辞》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高蹈远举,给没有情感的草木赋予了情感,给没有价值的花花草草确定了价值,将它们从尘土中送到了精神生活的高度。无论香臭,217种植物在《楚辞》中鲜香生动,仿佛一片郁郁葱葱的情感森林,与作者的心灵起伏完美结合在一起。其中一部分由此从普通的植物,变身为灵性的精神符号,如屈原钟爱一生的兰,成为高洁的代名词。

  当代生活中的读书人扪心自问,你们认识多少种植物?必须像《诗经》中的劳动者一样行走大地,深入生活,才有可能熟知几百种花草树木的名字和禀性。只有熟知植物的名字和禀性,并由衷热爱它们,才有可能在文学创作中信手拈来,随心而吟。

  屈原为什么认识几百种草木并熟知它们的禀性呢?他不是老中医,也不是种田人。他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族子弟。从流传在他家乡的民间传说中能够确定,他是一个写出了《橘颂》名篇的天才少年,是一个敏而好学的读书人,是乐于为父母和姐姐分担家务的勤快人,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者,却又了解百姓生活,熟悉农时四节。屈原的植物学知识,来自他的勤学,更来自他的生活。

  战国时代的秭归名叫归乡,与原始森林神农架相隔不到两百公里,与屈原诞生地乐平里相距二十多公里的大老岭林场至今还有一部分原始森林,曾经,它们与神农架是相互连通的莽莽林海。乐平里山上的那些百年古树,应是那片原始森林的“遗民”。神农架之名,源自炎帝神农尝百草的故事,长江三峡一带享受着神农尝百草的成果,这样的楼台之先,想必屈原也是受益者。秭归曾经植被丰茂,又横跨长江黄金水道两岸,楚人先祖始都于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屈原,从小就能从生活中、从长辈那里学到很多有关植物的知识。三峡的山川风物,决定了他的精神气质。

  《神农本草经》,又叫《本经》,传说成书于战国时代,《本经》以及《本经》成书之前的那些“资料”,应是热爱读书的屈原最早能够读到的植物学著作。那些当代已改变名称的植物,在古代典籍中都有一个古雅的名字。野豌豆,叫薇;凉粉果子叫薜荔;高良姜叫杜若;就连路边不起眼的荩草,也进入了他的视野。不知屈原最初是否如我一般,带着好奇之心去田野中一一寻找比对过它们呢?屈原读到的第二种与植物相关的书籍,应是《诗经》。虽非贵族子弟,但也非出生在一般的平民家庭,他的父亲伯庸是博学之人,将振兴家族的希望寄托在聪明好学的屈原身上,屈原小小年纪便博览群书,《诗经》当是必读之书。自小生长于山野,来自书本的知识自然而然与生活融汇贯通,自然界的百样神奇,从此烙印在屈原的心里。

  2016年端午期间,当地媒体曾组织过一次寻找《楚辞》植物的活动,我们从秭归县城出发到屈原诞生地乐平里,一路上,生长于路边的荩草、苍耳、牛尾蒿、菖蒲、旋花、野豌豆不断进入视野,我说,这都是《楚辞》中的植物,在《楚辞》中,它们叫菉、葈耳、萧、荪、琼茅、薇。年轻的记者们惊呼,本以为找到《楚辞》中的植物很难,没想到它们就在路边眼前!平日不被大家看重的路边野草,一下子笼罩上了诗意的光环。那次我们一路找到了50多种《楚辞》植物,如果进入深山,会找到更多。临走,有的人带上了生长于屈平河的菖蒲,从此可在案头供一缕《楚辞》的清香。

  也许是对家乡浓烈的眷念,也许是骨子里的清奇,读《楚辞》,我看到屈原唯独偏爱的物质层面的东西,只有鲜花香草。说他是一个狂热的植物爱好者也不为过。不仅热爱,还会种植。“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这几句诗对花草的种养写得很详细,一看就是行家里手。他把植物人格化到诗歌中去了,把植物的精神内化到自己的精神中去了。他的生活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自己喜爱的植物,与其说它们生长在大自然中,不如说它们生长在屈原的心里。香草美人的文学意象,由此滥觞。

  即使那些被屈原在笔下命名的“臭草”,也不过是他借植物表达情感的一个出口,作为一株无辜的植物,他眼中也许充满了怜惜。植物的美丽与芬芳,它们蓬勃的生命力,它们与世无争、只给不取的态度,它们草生一春花开一季的伤感特质,都让诗人着迷。一个人所喜欢的事物,是他内心世界的外化,凡热爱植物的人,总是柔和的,他的利刺除了用来防敌,就是用来伤己。屈原对植物的偏爱,让我想到他内心的柔美和善良,洁净与芳香。历代屈原祠的牌楼上,左边写“孤忠”,右边写“流芳”,“流芳”二字,唯有屈原配得上。

  有人说,屈原的骨头是剑,因为他的愤激和决绝。我说,屈原的骨头应该是一种玉化的植物枝干,他已把自己长成了一棵中国文化的参天大树。如果能打捞到屈原的骨头,它们一定像最香的兰草那样香,因为它们已被香薰了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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