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启后先生二三事
——一位中文系教师和他给我的影响
栏目:忆故
作者:丁亚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应启后先生过世了,他的学识与理论著作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如果没有他的文艺理论课,我不会成为学者,我的人生将会改写,或者会写得很不一样。

  1978年,新时期开启,各种思潮相激相荡,在百废俱兴、新知涌入之际,我有幸考上中文系,上了大学,班上最大的同学比我年长16岁,相较之下,我的起点和同学相比不能同日而语,和那些心中钟爱、仰慕的先生们,更是有遥远的距离。系里承担我们课的老师,兼具全国视野,在授课、讲知识点的同时,还为我们树立严、深、细、实的学风,却又全无一箩筐既定的模式化反应。这之中,应启后先生和他的文艺理论课尤其明显。应启后先生把文艺理论当小说讲,最受同学欢迎,更重要的是,他是“文革”前出版的以群主编的高校文科教材《文学的基本原理》一书编写组成员,让同学肃然起敬,格外崇仰。记得开始上的几门课,各科还是使用的油印讲义,第一堂课,先分发同学厚厚的油印教材,大家在油墨香里开始了知识大餐。可是,应启后先生上课,使用的是《文学的基本原理》 ,这让大家严肃对待这门课的研究内容,更使我理论兴趣渐生,对我的选择发生重要驱动作用。大学四年,我读小说之类的文学作品甚少,而读理论甚夥,如果我说几年下来读完了学校图书馆的所有中外文艺理论图书,包括古代诗论、词话、画论,以及外国文论、美学、哲学等书籍应不为过。那时的我,理论书籍阅读丝毫不感觉是一种痛苦而艰巨的事,反而感觉是一种幸福,一桩有滋味的事情,像读喜欢的小说一样。

  结课时,我写了一篇近万字的论文,题作“试论文艺创作中的灵感的特征”。一次课后,我鼓起勇气给应启后先生呈上。他立即约我第二天晚上去他家里详谈文章,我不遑多让,第二天擦黑就应约去了先生的家。那是一个弄堂深处的平房。他让我在他的写字桌的台灯边坐下,聊了几句就开始鼓励我,说我文中多能独出己见,但不足处也不少,提出修改意见。真诚宽厚、胸有成竹的他讲得很细,结合他的理论观点与研究心得,深入浅出,打开了我的认知,更使这个理论议题研究开拓一新视野。我很感动,嘴拙的我,感谢无以加之。

  应启后先生的文艺理论课,在毕业之后仍在发生影响,这是出乎我自己意料的破常规的事情。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回盐城中学当了语文老师,还做班主任,工作繁忙、异常充实。但埋头教案编写、学生作文批改之际有时应启后先生的形象竟隐约显现。这让我常常找来理论与研究的书籍,晚上或周日有滋味地像读小说一样读理论。记得有一段时间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文艺理论家杜书瀛先生的论文和古代文艺理论专著,还给杜老师写了信,在几次书信往来中得到过杜老师的指导和热情鼓励。那时我还和《文学评论》《文艺研究》这样的杂志编辑有过书信交流。应启后先生指导我的论文《论文艺创作中的灵感的特征》,就是这时发表的。我现在发表了三百多篇论文,还在报刊上发过二百多篇其他性质的文章,但应启后先生文艺理论课的这篇结课文章,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当中学老师的时候,我很喜欢、敬重我身边的中学同事,年龄差不多的,关系融融,有缘在一个学校一起工作,开心之至;年长于我的老师,大都热情待人,对教育事业充满奉献和牺牲精神,让我格外敬重和感动。可后来我还是感受到学术的吸引,感觉到应启后先生的影响的分量。我之所以报考研究生,后来走上学术的路,现在想来和先生有内在的甚至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关系。考上北京的研究生后,第一学期,我曾拜访过文艺理论家钱中文先生,应约到他的家里和他聊过几个小时,离开他家时,钱中文先生一定要由电梯下到一楼,出了楼道门远远走出一段路送我。在杜老师、钱老师这样的理论大家的眼里,我不是二十一二岁的中学教师,不是青涩淳朴的研究生,而是对文艺理论充满热爱的年轻后学。而我之所以有底气有热诚有自信,对他们充满尊敬和爱戴,是因为应启后先生,有他这样的老师站在我身边,似乎他文艺理论课上的激情燃烧的理论能量,一直在我周身流淌,他课上教学中的理论阐释的话,在反复回响。

  我研究生毕业后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对理论学术和历史研究投注时间比较多,如果可以说是学有所成,我知道,这些都缘于我的理论基础、理论兴趣和知识方法,而它的起点是在大学,是应启后这样的老师教给我的。应启后先生课堂上的理论与思想的启蒙,他手把手地教我写学术论文,这样的学术根脉的开启和保持起了长远的影响与巨大作用。这些年,我也带硕博士生,我总希望同学们要写好论文,要找到方向路径,要树立远大理想,勇攀艺术、学术高峰,还是要从理论阅读理论摸索开始。

  我主持过一段时间的《传记文学》杂志编辑工作,有一次应启后先生主动给我写信,说这个杂志越编越好了,鼓励有加,同时也指出了个别编校问题。后来我让他别自费订这份杂志了,安排赠阅,请他“场外”指导。我与应启后先生的交往不多,他给我的影响,远非简单的学术影响。他教会我的东西太多了:一种处世方法,一种对工作对生活所持的态度。上大学的那年,我17岁,学校的同学和老师,给我很大的友爱和鼓励。班主任吴邦域老师宽厚和平,让同学们如沐春风。主讲现代文学的范伯群老师、主讲古代文学课的吴企明老师,才学过人,课上讲授的全部是自己的论述和心得,是论文式的讲课。主讲外国文学的陆人豪老师每次上课都说他今天备课备到凌晨三点,当年我还有些费解,现在我上课,无论线下线上,也都每次备到凌晨三四点,就甘苦自知、对他很有些理解,当然,他讲得太好了,大家都喜欢听。上文艺理论课的应启后先生,与范老师、吴老师带或浅或深的口音或方言的激情式的深度作品读解不同,又与陆老师跨时空对话的平缓有致的讲授风格有异,他深信理论也可以当故事讲,以故事叙事、重新打量理论与思考题式的引导,由内向外散发一种无形的力量。个头不高风采过人的他,所做激情四射的快节奏而精彩纷呈的讲述,释放了文艺理论本应有的阐释力,也极大地展现了对理论演进思潮变化的纵深理解和想象力,展现出他不同群伦的睿智思考力和做人做事的风范。

  应启后先生为人为学和人格让我见识了不为人知的处世方式和魅力。他诚实、干净、担当,他勤奋克己。哪怕陡然遭遇人生重大磨难,低调隐忍而通透的他,虽蹈海,也走下去。他经受淬炼的人格、他的学识、他的作风,几十年前就与白纸一张的我一起走进生命世界,一起感动,一起温暖。现在应启后先生远行,心中至痛而不舍。应老师,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