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与士人风流
栏目:趣味考据
作者:梁小南  来源:中国艺术报

  王维诗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啸”是否为狂呼大叫?然读后两句:“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却呈现一片清幽的环境,透露着一种内心的禅寂,大声呼叫似乎与这一情境格格不入。那么“啸”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形式?为什么“啸”屡屡出现在诗文当中?

  所谓“啸”,是古人一种特殊的习尚,是来自西部和北部草原的声音艺术,在阿尔泰等地区流传的浩林·潮尔(俗称呼麦)可能是这种长啸艺术的遗存。《艺文类聚》卷四十四《乐部》四所引《世说新语》的一条佚文:“刘越石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刘始夕承月,登楼清啸,胡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次奏胡笳,贼皆流涕,人有怀土之切,向晓又吹,贼并弃围奔走。”胡骑实际上是匈奴兵。啸和胡笳,本是西北游牧民族所熟悉的声乐艺术,所以在啸声响起时,能够引起匈奴人的深刻共鸣,唤醒了匈奴人对故乡草原的生活记忆,触动了胡人的心底的哀伤,而次第奏起的胡笳,更是勾起了胡人归家之思。刘琨此时已经无力对抗胡兵,啸声却引退了匈奴。啸声何以具有如此穿透力?这与啸的唱法有关。成公绥的《啸赋》是关于啸的具体描述文本,可以借此见啸的唱法和技艺。啸“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膘起”,“动唇有曲,发口成音”,歌者同时唱出两到三个声部,在一个持续不变的基音之上发出泛音,是二重音乐的交织。“唱引万变,曲用无方。和乐怡怪,悲伤摧藏。时幽散而将绝,中矫厉而慨慷。徐婉约而优游,纷繁骛而激扬。”音声之曲折变化无端,可以表现多种情感,以清扬和沉郁苍凉的风格为主,无怪乎听者会为之动容。

  在民族融合的潮流下,“啸”这一游牧民族的声乐艺术,传入到广阔的中原大地。曹植《杂诗七首》之一:“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这是青云之志无法实现的悲鸣,可见啸已在士林中颇为流行。然而“啸”从一种声音艺术,变为士人所喜爱的表达形式,并进一步演变为一种精神文化象征,中间的关键人物是阮籍。阮籍学啸于苏门真人与孙登,“嗜酒能啸,善弹琴”(《晋书·阮籍传》),更有“嵇琴阮啸”之美誉。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阮籍每日的生活都如履薄冰,《咏怀诗》曰:“清风肃肃,修夜漫漫。啸歌伤怀,独寐寤无言。”他将啸作为表达自我情感、排遣内心痛苦的方式。“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悖礼俗而傲然自处,以不入雅乐的啸来对抗礼法,何其酣放潇洒!阮籍所追求的是超然物外,最终达到玄学的永恒的境界。啸声的悲凉和曲折,正可抒发内心幽微的情绪,“溯清风以长啸,咏九韶而忘味”(晋孙承《嘉遁赋》),而啸的俗又与雅乐划开截然的鸿沟,表达了名士和黑暗浊流之间的深刻分歧。成公绥《啸赋》云,“逸群公子,体奇好异,傲世忘荣,绝弃人事……狭世路之厄僻,仰天衢而高蹈。邈姱俗而遗身,乃慷慨而长啸。”描写了以阮籍为代表了魏晋“逸群公子”的人生遭遇和超越世俗的精神。此后,啸声更是回荡了整个士林,表达了魏晋名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洒脱疏狂、自在旷达的精神,啸参与了魏晋风流的精神形象建构当中,并成为了这一精神的标志,引起千百年下的士人的追想。

  此后,啸成为了被文人不断书写的文学意象,关于啸的文学想象,往往让人怀有登山临水、旷达幽远的感受,而出现在诗歌当中的啸声与啸者,往往又表现了放荡不羁、超迈脱俗的人格意蕴,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饮酒诗二十首》之“啸敖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借助啸的意象,塑造自我洒脱而臻于自由的形象和内心意志。同时,啸也表达了一种隐逸的向往。刘孝标《始居山营室诗》:“啸歌弃城市,归来事耕织。”啸歌代表着对世俗的释然和远离,回归内心,也就是回归文人精神的原乡,走向隐逸的生活。啸的发生常常在山林当中,与清风明月相随,裴迪《欹湖》“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是对隐居环境的描写,长啸与清风唱和,生活淡然而平静。当然,啸声抒怀,也可以表达壮志豪情。左思“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杜牧“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亦自如”。啸声也可以表达内心的苦闷和悲凉。张华“拊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骆宾王“长啸三春晚,端居百虑盈”,流露出深沉的忧虑和悲怨。啸声具有强烈的自我表达和主观抒情意味,可以包容千般情感和意绪,达到自由表达的境界,但是又不同文字的张扬,通过的音声的表达,既幽微又自由,无怪乎士人都爱啸歌了。在文人的不断书写中,啸逐渐符号化,士人本身不一定懂得啸的唱法,甚至不一定听过“啸”,但是啸者隐逸高蹈、超脱世俗的形象,那旷然萦绕在山间清风中的啸歌,却成了一种自我想象和寄托自己内心精神意绪的方式。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