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草》之“景”观鲁迅之“在”
——评阎晶明著《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
栏目:品读斋
作者:徐翔  来源:中国艺术报

《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 阎晶明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年9月出版

  近年来,评论家阎晶明在鲁迅研究领域用力甚勤,成果颇丰,先后出版了《鲁迅与陈西滢》《须仰视才见》《鲁迅还在》等成果。现在,又出版了《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一书。该书是一部优秀的学术随笔集,可以说为鲁迅研究尤其是《野草》的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提供了全新的视野。作为鲁迅唯一的一部散文诗集,《野草》丰富独特的意象、冷峻瑰丽的语言让这部作品成为极难理解、极具阐释难度同时也极具张力的作品。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自己一生的哲学都在《野草》里了,因此,《野草》成为解读鲁迅的重要途径。阎晶明长期从事鲁迅研究,阅读了大量相关史料,并且能持续了解鲁迅研究相关的学术研究成果和发展趋势,当他将目光投向《野草》时,才能独辟蹊径,开辟新的视野,这也印证了作者在其研究中有着自觉的学术创新与追求。

  该书虽是研究鲁迅的《野草》,但如果说《野草》包含了鲁迅一生的哲学,那么也可以说该书也是在研究鲁迅,该书以《野草》为焦点,但在阐释过程中又没有拘泥于《野草》,而是通过解读《野草》呈现了鲁迅之“在” 。阎晶明在其2017年出版的《鲁迅还在》序言中说到,“一个民族伟大的经典作家,需要人们敬仰,更需要有人不懈地以专业的精神和专业的水准去阐释和挖掘,使经典作家的思想、精神及艺术光彩能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始终熠熠生辉” 。鲁迅这样的作家正是需要通过不断的阐释和挖掘使之处在一种“在场”的状态,鲁迅之“在”在其日常生活中,在其作品中,也在同时代及后世人们对鲁迅及其作品的不断解读当中,正因为如此,鲁迅是一直“在场”的,阎晶明的著作则是通过对《野草》的全新解读呈现出鲁迅之“在”的。

  该书以“箭正离弦”概括《野草》整体的氛围,可谓精妙,正如书中所说,“‘箭正离弦’是一种状态,它已开弓,无法收回,但它的速度、方向、目标并未完全呈现。它比箭在弦上更有动感,比离弦之箭更加紧张”。《野草》正是这样的作品,极具张力的语言、暧昧不明的情绪,读之让人被深深吸引,却又理解不透,也因此引来无数阐释,时至今日,对《野草》的研究仍在继续,关于《野草》的更丰富的层面被不断挖掘出来,这不正是“箭正离弦”的状态吗?该书通过对《野草》本事的考察,对《野草》诗性哲学艺术的探讨以及对《野草》传播史的梳理多方位地呈现出《野草》之“景” 。

  该书第一章为《野草》本事考,从《野草》的本事缘起,考察《野草》的成因。以往对《野草》的研究更多集中在“诗与哲学”这一面,关注《野草》象征主义的一面。但阎晶明认为《野草》与鲁迅所生活的环境、个人的生活经历以及写作当时的现实处境、人际关系都有很深的渊源,因此独辟蹊径,选取“本事”这一研究视角,关注《野草》创作的现实背景,也即作品中的现实主义成分。书中从“北京的风景与环境”“故乡绍兴的影迹”“现实世相与人物‘原型’ ”“作为‘赠品’的‘器物’ ”“文史典籍的散布”等方面考察这些现实元素在《野草》中的呈现以及这些元素是如何影响《野草》的创作的,这无疑是走进《野草》 ,看到鲁迅之“在”的新的通道。在对《野草》中“北京的风景与环境”的考察中,从鲁迅的写作间“老虎尾巴” ,到后园的景致,再到北京的灰土天气,从小景观到大景观,可以看到北京的实景、实事这些现实主义元素是如何渗透在《野草》的文本中的。在“故乡绍兴的影迹”一部分,可以看到故乡的景致、充满地方色彩的方言俚语和童年往事在《野草》中的呈现。如对《风筝》一文的本事考察,阎晶明考证出文中被“我”毁掉了风筝的“小兄弟”就是周建人,这有周建人晚年的文字记述可以印证,文中, “我”后来想向兄弟忏悔,而对方却早已忘记这件事,“我”欲忏悔而不得。小兄弟爱风筝有据可查,但“我”毁掉风筝一事却无法对证,这呈现出了《野草》中独具一格的创作手法,也即现实中的触动“恰好与之正在思考的精神问题相契合” , 《风筝》中“我”欲忏悔而不得,恰恰契合了《野草》中“虚无”“绝望”的情绪,这正印证了《野草》创作的复杂性。再如对《我的失恋》一文的本事考察,“我”赠给爱人的猫头鹰、冰糖葫芦、发汗药、赤练蛇都是与鲁迅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猫头鹰和冰糖葫芦是鲁迅所爱,发汗药是鲁迅生病经常用的药,赤练蛇则与鲁迅有时流露的悲观情绪和童年经验有关,这些东西对“我”是重要的,但“爱人”对“我”的赠与却无法理解。 《我的失恋》是一种戏谑的写法,似乎和《野草》的整体氛围不符,但诗中两人在恋爱中的互动总显示一种隔膜,这样的恋爱最终还是虚空,这恰恰又契合了《野草》的氛围。书中对《野草》本事的考察,提供了很多关于鲁迅的居所、饮食、抽烟、饮酒、阅读等日常生活的材料,让人感到鲁迅其实是充满了烟火气的,在阎晶明另一著作《鲁迅还在》中,也有对鲁迅生活中的烟、酒、居所、疾病、笔下的鸟兽昆虫的呈现。阎晶明认为,对《野草》的研究和阐释,不能离开这些烟火气,事实上, 《野草》虽然是极为抽象的,但同时也有生活的质感,这些现实中的本事元素不仅不会影响《野草》精神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反而呈现出更为立体的《野草》景观和更为立体的鲁迅形象。

  该书对《野草》的本事考察呈现出了《野草》的现实主义底色,但正如阎晶明所强调的“本事是缘起、元素,但不等于就是题材” ,本事考察有助于以另一种路径进入《野草》 ,但《野草》真正的价值仍是其深邃的思想和超凡的艺术。该书第二章是对《野草》诗性与哲学的分析,也是探讨鲁迅对“本事”的改造、升华和艺术创造,如何把现实中的“小细节”“小感触”生发出宏大的思想格局,这也是最符合“箭正离弦”这一特质的。书中分析了《野草》的句式构成,从最基本的表达层面进入《野草》的思想和艺术世界。阎晶明总结了《野草》中对立、叠加、递进、回转的句式,繁复的句式让野草的语言极具张力,他将其形容为一条大河,“ ‘对立’就是‘快舰激起的浪花’ ;‘叠加’就是弄潮儿的身姿;‘递进’就是流水的湍急向前,似有摧枯拉朽之势,急促而又逼仄;‘回转’就是湍急跃进中形成的漩涡,惊险而有‘颤动’感” 。阎晶明用诗意的语言呈现出了《野草》语言的视觉色彩,同样也彰显出鲁迅超凡的艺术创造力。这一章从《野草》的句式出发,结合文本细读和史料考证,揭示出了《野草》如何从本事升华至诗性和哲学层面,对“梦七篇”的延展及技巧的分析让读者看到了作为思想者的鲁迅以梦为马的精神记录;对《野草》中频繁出现的“空虚”“虚妄”“夜”“死亡”等词语的解读,让读者更深切地感受到《野草》中那种“希望” —— “绝望” 、“光明” —— “黑暗” 、“生” —— “死”等矛盾对立的情绪所构成的“箭正离弦”的状态。这一部分对《野草》诗性与哲学的分析也并未脱离本事的元素, 《野草》之所以具有深邃的诗性哲学之美和鲁迅现实中的知识构成有关系,鲁迅对文学、历史、哲学、木刻、版画的研究,对中外文化的融会贯通,使得他能在创作《野草》时对本事进行改造、升华和艺术创造,建构起一个复杂、深邃的诗与哲学的世界。

  该书第三章是考察《野草》的传播史,这一部分尤见阎晶明文献考证的功力, 《野草》是在什么地方完成的?发表在哪里?如何署名?如何翻译等问题又延展出了一个关于《野草》的更丰富的世界。对《野草》与《语丝》关系的考证,引出了更多可供讨论研究的话题, 《语丝》版和全集版的不同说明鲁迅的严谨和一丝不苟,连一处标点符号都会认真修改;与周作人兄弟失和后对周作人担任主编的《语丝》仍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人经由《语丝》和《野草》发生的微妙的、不易察觉的关联值得深究; 《野草》的出版过程中,鲁迅与北新书局负责人李小峰虽然因为版税等问题对簿公堂,但鲁迅仍将其著作交由北新书局出版,显示了鲁迅对青年人的扶持和关爱。该部分余论“必须要做的辨正”可以说是该书极有分量的一节,阎晶明通过扎实的考证,对日本学者秋吉收关于《野草》的论述进行了有理有据的纠偏。秋吉收认为鲁迅创作《野草》是受了同时代诗人徐玉诺影响,而且刻意遮蔽这种影响,这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解读是负面的。阎晶明通过扎实的史料考证,得出结论,鲁迅创作《野草》并非是受徐玉诺影响。由《野草》的传播史所延展出来的世界是极为丰富的,在《野草》之外看《野草》提供了一条独特的解读《野草》和鲁迅的路径。

  该书在末章部分对《野草》的每一篇进行了逐篇点评,文字精炼,字字珠玑非常到位。附录部分收录了鲁迅关于《野草》的自述辑录和参考书目,这本身就是极有价值的史料。阎晶明在解读《野草》时既有理性的剖析,也有结合自己生命体验和灵动感受的文学和哲学感悟,同时也有扎实的文献考据。整本书的体例改变了以往鲁迅研究固定的范式,具有一种新的“方法论”的意义。整本书学术随笔的文风避免了学院派研究的深涩,更易于读者阅读。鲁迅之“在”一方面需要专业研究方面不断推陈出新,也需要普通读者的不断阅读、不断感受,阎晶明这部著作将两方面进行了很好的融合,以他自己的方式推动着鲁迅之“在” ,也期待阎晶明以后在鲁迅研究领域有更多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