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故里忆洛夫
栏目:笔荟
作者:水运宪  来源:中国艺术报

  前几天与几位文友去了趟洛夫故里。十月湘南,秋高气爽,暖阳温煦,惠风和畅。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洛夫出生于1928年,本名莫运端。私塾发蒙,勤学苦修,国学功底深厚,十八岁即以处女诗作《秋风》展露才情,开启了新诗创作的生命历程。其后枕笔卧墨,诗文如瀑,巍峨毕其一生。

  2018年可谓气数诡异,继科学泰斗霍金逝世之后,又有金庸、饶宗颐、李敖等文化大师驾鹤仙游。跨越海峡的乡愁诗人余光中,尚未跨越年关便溘然辞世。洛夫其时年逾九十,也于3月19日凌晨在台湾荣民总医院寿终正寝。群星殒落,无不令人扼腕痛惜。

  洛夫故居坐落于衡南县相市乡,史写笔载有相公入仕,故尔得名。在他旧居大门两侧,悬挂着一副苍劲斑驳的竹刻楹联。上下联文对仗而工整,且嵌名藏典,将洛夫其人其文概括得十分精妙—— “曲楚才情洛阳纸,潇湘水月夫子诗” 。

  认识洛夫之前,我与先生的交集只在他的诗句之中。洛夫跟我们省作协李元洛交情至笃,曾经专门写过一首《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的长诗,立意奇雄,文辞绝美。开篇便文采袭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你我在此雪夜相聚,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荼蘼早凋,花事已残,今夜我们拥有的,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蜡烛虽短,而灰烬中的话足可堆成一部历史。 ”“雪落无声。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落雪无声……”

  李元洛知道我钟情那首诗,他便成人之美,不久就介绍我认识了洛夫。当晚谭仲池在白沙老井宴请洛夫和他太太,我有幸为他们夫妇驾车,借机忝列作陪。推杯换盏之际,我发觉洛夫能喝一些酒,却把持得很稳当,并不挥洒豪兴,大约是夫人在场吧。我想敬他一杯酒,动了好半天脑筋,伺机走到他面前。还没开口他就推辞,谢谢,我喝多了,杯子都扣过来了。我便开了句玩笑,“洛夫先生,杯子睡了而酒醒着呢。 ”这个方式果然灵验,洛夫立即将酒杯扶正,笑着唤人斟酒。

  当晚酒毕,主人早在后院茶室备下文房四宝。洛夫顿时兴意盎然,提笔便疾书不止。洛夫的书法功底十分深厚,欧颜间架,米柳笔意,章法烂熟于胸,机趣跃然纸上。看得出洛夫对书法的爱好绝不亚于饮酒,茶室里头朋客满座,凡开口求字者,他都有求必应,绝不借故推委。李元洛于心不忍,几次劝他喝口茶歇口气,这才得以解围。随后谭仲池还为洛夫准备了一个节目,让长沙诗人谭克修当面朗诵他的诗歌。谭克修很机智,知道自己普通话说得不很到位,便独辟蹊径,换做他老家的新化方言朗读。这主意实在不甚高明,新化方言连我等本土人士都难以听懂,何况久居海外的洛夫?果然,谭克修抑扬顿挫的新化方言笑翻了一屋人,洛夫夫妇却含笑不语。谦谦君子,虽听不明白,也不失礼貌,绝不让谭老弟感到难堪。

  读毕,李元洛便笑着问洛夫听懂了没有。洛夫并不含糊,非常认真地说,怎么没听懂?每个字都听懂了呢。元洛兄顿时醒悟,是啊,克修朗诵的,是您写的诗嘛。洛夫点头说,所以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元洛,你都听懂了吗?

  湖南省作协所辖有一座颇具规模的文学院,由副主席梁瑞郴主管。瑞郴兄极能抓住机遇,听说洛夫到了长沙,将原课程作出调整,特意请洛夫给湖南文化学子开了一堂诗歌讲座。洛夫欣然应允,携带一叠讲稿,准备得相当认真。惟恐学员听不清楚,他还邀请李元洛上台坐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李元洛更加认真,多次恰到好处地给洛夫以帮衬。那天我也坐在台下听课,发觉洛夫虽然笔底下风起云涌、万马千军,语言表达却四平八稳,似乎有点不善言辞。我觉得洛夫的口授应该是非常流畅的,尤其讲授诗歌写作。那天他也是太过认真,带上讲稿,便影响了即兴发挥。其实那讲稿写得精妙无比,只可惜再精妙的文章照本宣科念出来,也会显得平铺直叙。凡这种时候,李元洛便及时起身,对关键语句予以强调。比如当洛夫说到写诗歌不能太过理性,往往写到无限美好之处,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李元洛立即站起,取一支粉笔走到黑板前,清清楚楚写了四个字——无理而妙,台下学员顿时欢呼雀跃。李元洛赶紧说,这四个字,洛夫先生刚刚讲过了,坐在后排的同学可能没听清楚,我就写给大家看。洛夫也谦虚地说,是,可能我口齿也不太清楚,谢谢元洛先生。毫无介蒂,彼此坦荡,君子之交,相得益彰。

  还有一段经历我也是见证过的。那年湖南省作协原主席孙健忠邀请了众多台湾作家来湖南交流采风,洛夫还有向明等海外诗人都踊跃参加。孙健忠亲率采风团前往湘西吉首,湘泉酒厂厂长王锡炳以窖藏湘泉老酒热情接待,晚宴过后,在厂内操场中心烧起巨大一堆篝火,锣鼓铙钹,唢呐芦笙,载歌载舞,乐而忘形。洛夫红光满面,眼眸生辉,趁着酒酣耳热,当即赋诗一首——酒鬼饮湘泉,一醉三千年。醒来再举杯,酒鬼变酒仙。诗意之奇巍,诗句之豪放,听得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正所谓颂者尽兴,听者有心,王锡炳回味诗句,茅塞顿开。如此畅快的豪兴,正是千载难逢的创意,顺势开创出一个“酒鬼”酒品牌,何乐而不为?于是乎, “酒鬼”酒从无到有,脱颖而出,迅速火遍天涯海角,至今仍历久弥新。

  洛夫后来定居北美,也经常回到家乡,探望相市故土。记得2009年那次,他邀集了百多位海内外华文诗人和诗评家,拟在衡山举办“洛夫诗歌节” 。当时我正担任湖南《文学界》主编,李元洛向我转达了洛夫的想法,希望将他从未出版过的诗歌在刊物上发个专栏,作为洛夫新作,分发给与会诸君研讨。这是一件大事,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差错。然而万没料到还真出了差错。刊物赶印出来之后,六首新诗竟出现了若干错别字。比如有句“抬一缸酒,杀几头羊” ,印刷成书却变成了“杀鸡头羊” ,实在荒唐透顶。洛夫文字历来干净,认真严谨,几近洁癖,哪容得这般糟塌?一怒之下,原本预订的200本刊物断然退回,洛夫诗歌节便缺失了这份资料,也给洛夫留下了终生遗憾。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洛夫。连一次当面请罪的机会都没有,这便在我心里留下了永久的疼痛。此次赴衡阳相市乡,我内心有个夙愿没跟任何人讲,那便是去到洛夫的家乡,向先师偿还心中的歉意。

  人生在世,钱不可欠,财不可欠,歉意尤其是欠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