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光
——遇见小说家付秀莹
栏目:心语
作者:蔡瑛  来源:中国艺术报

  阳光,从窗子挤进来,细微的粉尘在光照中纷纷扬扬,散淡,也活泼,有一种生命感。

  这个北方女子,布衣,长裙,素颜,直发,带着江南的婉约,安静地坐在那里,讲她烟云缭绕的小说,柳暗花明的经历。七月的湖城,空气里越发有了湿润的味道。有一瞬间,某片湿润的空气,竟然毫无防范地,飘到了我的眼睛里。

  遇见小说家付秀莹,于我而言,总有些别致的意义。我不自觉地使用了范晓波的句式,因为在这场怦然心动的相遇里,范晓波无疑是“媒人” 。

  不得不承认,三十来岁,是尴尬的年龄。追求仍是有,却也开始倦怠而矛盾了。再谈梦想,像是谈一种隐私,还未出口,便瞻前顾后不好意思起来。对于小说阅读,尤其是小说语言,像是这日渐娇弱的脾胃,也开始有了局限与挑剔了。那些曾经湿润过我青春的作家,兀自停留在了从前的岁月,怀念仍是怀念,却也陈旧了。直到遇见付秀莹。那种恰到好处的世俗,充满质感与光泽的人性,那种青石板路一般厚实又泛着幽光的生活,那些细碎的温暖的存在又将失去的片断,由一种隐忍而又放达、安静而又奔放的语言铺张开来,尽是人间滋味。我读着读着,便在心里幸福地呢喃,就是这种味道!就是这种气息!竟像是为我的胃口量身订做的呢。

  怎么说呢。是的,我不由地使用付秀莹的句式了。她的小说,竟会是这样的。绝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大悲大喜,湖面似的,却在光照下,波光粼粼,熠熠生姿。那些个人物,就是你小区里的某个邻居,路遇的某个过客,大众,琐碎,扁平,他们每天微尘般地活在你生活的某个角落,程序般地在你眼皮底下走过,你看不出一点故事与悲喜。但在付秀莹的笔下,就不一样了。她仿佛钻到他们的心窝窝里去,开肠剖肚,掏心掏肝。是的,开肠剖肚,然而,却绝不生猛,也不悲情。倒像是一个产妇的剖腹术,不紧不慢,一层一层地剖,然后,一个鲜活的新生命,和着一种疼痛与希望,从笨拙庸常的母体里剥离,呈现出一种毛茸茸的生命的光泽。让你不由地,另眼相看,然后,会心一笑,或者,眼含泪光。

  她笔下的故事,就是生活的片断,你的,我的,芸芸众生的。她用一种母性的光,照耀与关怀着,在她的文字里,我总是读到一种母亲般的不厌其烦,对那些似乎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带着一种偏袒般的放任,像是由着自己的孩子,无限释放自己的天性,各种情态、情绪,任着它们撒着欢儿地恣意流淌。她只是从容地看着,极尽包容与体恤。

  语言,对于付秀莹,像是一种灵异附体,她们互相操控,直达巅峰。又像是最贴心的情人与势均力敌的对手,她们间的交融或对弈,自是心领神会,酣畅淋漓,完全容不下他人。她用语言的玉指,轻描淡写,和风细雨,轻巧迂回间,便已是罗裳尽解,泥沙俱下。她的语言有着水一般的张力,那些个人物、故事,像是干燥的茶叶从茶叶筒里跳入到杯中,慢慢地,一点点舒展、鲜活,直至,完全盛开,于苦涩中漫出香来。她像是用一种独门暗器般,用她的语言撑起一个个湖面般平静却波光流转的故事。而结尾,却绝不故弄玄虚,戛然而止,又欲说还休。像是日头,在漫长的一天后,自然隐去了。然而,却又蛰伏着,在下一个日子。结束,也是开始。

  付秀莹的小说魅力,和她的人一样,是东方的。含蓄而又曼妙,传统而又风情。有一种旗袍的美学。她的叙述方式也是,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恰如旗袍上的那些盘扣,繁复精致,有一种幽深的回旋感。读她的文字,你很容易想到另一个人,张爱玲。几乎同样的入情入世,典雅敏感。但又绝不重叠。如果用色系来区分她们,张是“冷”色系的,而付秀莹无疑是“暖”的。她的文字,有一种棉布的质地,是温和而熨帖的。读付秀莹的文字是需要心境的,你得慢慢去琢磨,急不得,一急便会错过许多妙处了。在某个静好的日子,沉入她的文字,你会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年月,日色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在这个方便面与微信时代,这种感觉,几乎是奢侈的了。

  从小说的落笔来说,“小女人”付秀莹尤为擅长抓“小” 。关注小人物,呈现小日子,拽住小细节,放大小情绪。那些个“小” ,像微尘一样,无处不在,被漠然的生活渐去的岁月模糊与淹没,然而,付秀莹用一种光,孜孜不倦地去寻找它们,让它们站上舞台,发光。

  小说,也许就是生活的微尘,在光照中舞蹈。

  这是一个“小女人”悲悯普世的大情怀。她用文字,让阳光照进现实,以微小实现宏大。我,一个在生活里踌躇不前的人,一个在小说写作里蹒跚学步的人,突然有一天,就被付秀莹的光照着。这无论如何,都有一种别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