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李笠翁词话》
栏目:创作谈
作者:杜书瀛  来源:中国艺术报

《李笠翁词话》 杜书瀛 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2月出版

  甲 关于《李笠翁词话》和附录《耐歌词》注评

  一、我始终认为自己李渔研究是业余水平。仅就明清文学研究说,若看专业水平的,老一代的太多了——任半塘、唐圭璋、钱仲联……有目共睹,不说;年轻的,如最早从扬州大学(前身为扬州师范学院)出来的几位学者:蒋寅的清诗话研究,黄强的李渔研究,李昌集的元明清散曲研究,王小盾的古代文学研究,此外还有扬州大学出来做美学研究的高建平,做现代文学研究特别是鲁迅研究的汪晖,可称为“扬州大学现象” 。为什么一个在全国来说不太有名的学校,扎堆儿出来那么多有名的有成就的学者?

  专业与非专业没有绝对界限——可以从非专业走向专业,也可以从专业滑落非专业。

  二、业余也要出点儿新意——不是我水平高,是因为我碰上了。是我讨巧。

  李渔是名副其实的多面手,除了他在戏曲上获得世所公认的重大成就之外,在小说、园林、诗词等方面也都有值得称道的贡献。而且他不但勤于创作,还善于理论思考,对于戏曲、园林、仪容等理论的阐发主要见于《闲情偶寄》 ,而关于词,则集中体现于《窥词管见》和《耐歌词·自序》以及《笠翁词韵·例言》中。遗憾的是,对李渔《窥词管见》这部重要的词学理论著作,过去较少关注,据我所知,只有少数几篇专题论文涉及它,如发表于1927年《燕大月刊》上的顾敦鍒《李笠翁词学》 ,近年邬国平、武俊红等的论文;方智范、邓乔彬等四人合著的《中国词学批评史》 ,谢桃坊《中国词学史》 ,孙克强《清代词学》 ,朱崇才《词话史》等,对《窥词管见》或作简介和简评,周振甫《诗词例话》也引用了《窥词管见》的一些话,提到《窥词管见》批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意见。但是,对《窥词管见》的重视不够,而其研究水平总的来说不高。

  《窥词管见》作为李渔“词话”之名,来自现代著名词学家唐圭璋。数十年前,唐圭璋《词话丛编》把李渔《窥词管见》作为清代第一种词话编入其中,使其在词话史和词学史上占有了自己的位置。我讨巧,将李渔《窥词管见》作为单行本,与《李笠翁曲话》并列而命为《李笠翁词话》 ,加以注释评析,我乃首创者。

  总体而言,李渔之前(宋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至明约17种词话)的多数词话重在本事记述和掌故、趣闻之描绘,它们虽具有宝贵的史料价值,而理论性却不强;一些词话大量篇幅都用在对词作“警策”之鉴赏,有的还绘声绘色描述片时片刻对词作字句的审美印象和体验,虽常常使人觉得其精彩如颗颗珠宝,然究竟大都是散金碎玉,缺乏系统。李渔《窥词管见》当然吸取了前辈们的许多有益的思想;然而相比较而言,它较之大多数前辈词话,具有更强的理论性和系统性。与李渔同时的,自毛奇龄《西河词话》起约八种(不包括《窥词管见》 ) 。较之其同辈,李渔词论也有自己的特点,在其同时代的许多词话中, 《窥词管见》是理论色彩比较浓厚、系统性比较强的作品。

  就是说,李笠翁词话,在中国词学史上是有价值的,应该受到重视和研究。但专业学者可能没有来得及或没有顾得上做这件事,我觉得有意义,于是做了。更高水平的人若顾得上,他们肯定做得比我好。

  三、 《后记》中说的几个“首次” ,是说别人没有来得及或顾得上做而我做了:首次印成“单行本” ;首次作了注评;首次对《耐歌词》注释;首次披露蒲松龄藏《耐歌词》手抄本,还发现几条批语。虽然是我这个非专业研究者做的,但大概于李渔研究还有点儿价值。

  人类事业特别是学术事业,一定要做前人没做过、或做得不够的事,当然这事是有价值、有益的。

  四、专门说说《耐歌词》 。李渔不仅是杰出的戏曲家、小说家,而且善于填词,并有不少优秀作品。笠翁之词集,最早收入康熙十二年( 1673 )夏编定的翼圣堂刻《笠翁一家言》初集,名为“诗余” ,绝大多数是小令,仅有三首中调和一首长调。这是李渔在康熙十二年( 1673 )夏以前的词作。初集刊刻时,尚未撰写《窥词管见》 ,大约也没有其他论词的文字。又过了四年或五年,即康熙十六年或十七年( 1677或1678 ) ,李渔乃编成他的词作总集,命为《耐歌词》 ,共119调近370首;卷首出现《窥词管见》 。李渔为《耐歌词》写了自序,序末署“时康熙戊午中秋前十日,湖上笠翁李渔漫题” 。“康熙戊午” ,即康熙十七年( 1678 ) ,李渔六十八岁;可见, 《窥词管见》撰写于康熙十六年( 1677 )左右,或至迟康熙十七年( 1678 ) 。两年之后,李渔辞世。

  当时许多著名词人如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 、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明末四公子之一陈贞慧之子) 、丁澎(字飞涛,号药园) 、尤侗(字展成,号悔庵) 、毛奇龄(字大可,号秋晴) 、毛先舒(一名骙,字稚黄) 、余怀(字澹心,号曼翁) 、顾贞观(字远平,号梁汾,明东林党人顾宪成曾孙) 、曹溶(字秋岳,一字洁躬,亦作鉴躬,号倦圃、鉏菜翁,朱彝尊的老师)等等也与李渔交好,并对《耐歌词》和《窥词管见》作过眉批,有的还相唱和。

  李渔说:“予谓是书(指《耐歌词》 )无他能事,惟一长可取,因填词一道,童而习之,不求悦目,止期便口,以‘耐歌’二字目之可乎?所耐惟歌,馀皆不耐可知矣。 ”虽然李渔此处乃笑谈,但也道出了他的词作的一个重要特点:“便口” ,即耐歌、耐读,朗朗上口。仔细阅读《耐歌词》 ,你会觉得李渔的词绝非他所自谦的“所耐惟歌,馀皆不耐可知矣” ;而是除了外在形式上的“便口” 、耐歌、耐读,从内容上或者从内在意蕴上说,更是有着别人不可及之处。总的来说,李渔的许多词,无论从内容上说还是从形式上说,都应该是清初词中之精品,他应该属于张德瀛《词徵》中所谓清初词坛上“尽祛有明积弊”从而促成“一变”的词人之一——他的大部分词,明朗晓畅、清新自然,向晚明许多词作的纤弱萎靡的词风作了有力冲击。 《耐歌词》的第一个显著特色是平民化、生活化、口语化——或可简言之,粗略地归结为通俗化。这本是李渔的鲜明主张:“诗词未论美恶,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尽千古词人魔障——爨妪尚使能解,况稍稍知书识字者乎? ”如果从某种角度说,自唐宋到明清存在一些相互对照、差别显著的词风,如“豪放”与“婉约” 、“雅”与“俗” ,等等;那么,单就“雅”与“俗”两种词风而言,李渔突出的是一个“俗”字,这与宋代周美成(邦彦) 、姜白石(夔)诸人“清丽精雅”之词风,吴梦窗(文英)琢字炼文、大量用典、不惜陷入“掉书袋”以成深文雅致之词风,宋末张炎(玉田)大力倡导“雅正”之词风,以及清初朱彝尊等标榜“家白石而户玉田”的所谓“舂容大雅”之词风,形成鲜明对照——粗略说,他们共同追求的是一个“雅”字(虽然“雅”中又有差别) ,而他们共同排异的是一个“俗”字。 《耐歌词》的第二个显著特色是,李渔的词不但总是善于从寻常生活之中,从平易事物之中,找趣、找美,而且善于从寻常生活之中,从平易事物之中,出新、出奇。他的填词主张即是如此。 《耐歌词》的第三个显著特色,是词中充满了“谐趣” ,即李渔词所写的情趣和意趣之中浸透了诙谐幽默,什么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包括佛祖如来。

  他的许多词,在当时,就有许多名家倍加赞赏。读了不但会心一笑,而且如饮绍兴老酒,觉得后劲儿十足。正如吴梅村评他的那首《竹枝·春游竹枝词》 (十二首之一) “新裁罗縠试春三。欲称蛾眉不染蓝。自是淡人浓不得,非关爱着杏黄衫”时所说:“ ‘淡人浓不得’ ,读之三日口香。 ”

  乙 我还是希望有更多做学问的人

  浮躁的时代,认真读书做学问的人少了。多少人还甘愿“板凳需坐十年冷” ?但是我还是希望有更多认真做学问的人。

  做学问有两种情况:如果不提“高大上” ,对普通人而言,一是为职称,一是为兴趣。

  又分广和深。广者,兴趣广泛,多方涉猎,知识和见识博大宽厚。深者,挖一口深井。

  若研究文学,研究美学,最好“懂”点儿、“会”点儿艺术。为了理解文学和诗,我学着写一点儿打油诗。不是想当诗人(我没那天分) ,而是体验一下艺术的味道,特别是写作的味道。印了几首打油诗给大家。

  丙 说自己的话

  有些话我要重复地说:

  说自己的话,不要说套话、空话,更不要说假话。

  学生要超过老师;不能超过老师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丁 改变文风

  这些年,我有意识地改变一下文风。大家若留意,现在世面上的文学理论文章或美学文章,读来可能有两种感觉,一是文章很“正确” ,就是缺少点儿“活人”气儿。另一种是,你会看到一个“活人”在文章里对你讲话。譬如何其芳的《论红楼梦》 。

  我学着写有“活人”讲话的文章。

  实践之一就是《宅居谈诗——给邵燕祥的信》 (见《文学评论》第5期) 。疫情宅居期间这半年多,我给邵燕祥写了10万字谈诗的信,除《文学评论》外,将在其他刊物陆续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