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哪部落茶自语
栏目:根脉
作者:刘诚龙  来源:中国艺术报

  去了坝哪部落,迎面的是山风。纵使晴明无雨色,入山深处亦沾衣。山风不仅含笑,而且含水,深山深处的山风绝对是纯自然的保湿霜,吹得人神清气爽。

  三十年前,正是青春年少,有朋友发起了一个读书会,热热闹闹火了几年,之后各奔东西,自谋前程,读书会无声无息作鸟兽散。四五年前,他怀想当年,心有不甘,四方寻找原班人马,又把本地作家、专家、书法家、美术家等各界人士聚集起来,时不时组织进社区、进校区、进军区,更进山区。城乡为文艺家们提供生活源泉,文艺家们为城乡奉献艺术作品,这是利家利国、有益有趣的事情。

  这次,我们去的是湘西南的绥宁。若以一个字来标志绥宁,那便是:绿。绿洲绥宁,森林连绵不绝,树木层峦叠嶂,翠蔓蒙络摇缀,花草参差披拂,触目皆绿,满目葱茏。吹面而来的山风含笑,也是绿意盈盈,水意迷离。

  惭愧惭愧。绥宁与我同市,我也曾经去过几次,坝哪部落却是我第一次听说。车子穿行在山道上,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道弯接着一道弯,一蓬绿铺着一蓬绿,起伏着的是山山山,奔腾着的是弯弯弯,触目着的是绿绿绿,覆盖着的是蓝蓝蓝。其山光山色,恰如南北朝吴均在《与朱元思书》中所形容:“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

  坝哪部落居住的以苗族为主,属红苗支属,神秘又神奇。坝哪部落的男女服饰,鲜明又艳丽。男装束红腰带,戴黑丝巾,裤脚绾红色花袖,宽大飘逸;女装竹筒袖,领边、襟边、袖边、裤脚边,也是绣红边。万山皆绿,山里面忽然走来一对红艳艳的男女,那是怎样的奇景?遇到神仙眷侣了吧。坝哪部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吹芦笙,都对山歌。好生遗憾,我们这次去,没听到他们对山歌、唱情歌。听说,坝哪苗歌是特别好听的,或低沉婉转,或高亢嘹亮,我们却无耳福,真遗憾。遗憾,都是为下一次满足当理由的。

  这次没耳福,却有眼福与口福。眼福是绿洗浊眼,坝哪部落的绿,把我们的双眼洗得透亮而清澈。口福是,喝到了猕猴桃酒和未名茶。我们去的潭泥村,是坝哪部落核心村落,村子落在深山里,落在两山夹峙的峡谷之中。峡谷之狭,好像是两边篁竹稍稍弯头,便可以把小山村全覆盖。我们进得吊脚木楼,面窗而坐,窗含对面千重绿,咂嘴而品,舌灿佳茗万里香。

  主人烧的茶,不是小杯,而是一只大瓷壶,半个水桶大。城里喝茶都是精致小杯,杯如樱桃小嘴,嘴如樱桃小杯,城里人把这个叫雅致。乡里呢,却是大壶大嘴,大口大饮,好生粗犷。可是,坝哪部落的这茶,大老粗却也能喝出小情致,让人不忍囫囵吞茶。主人给我们倒的茶,并不是盛在玻璃杯,而是倒入塑料杯。是红茶,红得如三秋红叶,红得如浴水朝霞,红得清、红得纯、红得亮,红得没有半点杂质。塑料杯里的红茶,红出了水晶杯的晶莹。

  茶色养眼,茶味更养肺腑,抿了一半口,蹦出嘴来的是一个字,甜,再蹦出嘴来的字,是香,再蹦出嘴来的字,是醇。茶,先在舌头上蹦出甜味的,不多。我堂客素来不怎么爱茶的,她喝后也惊喜地叫了一声:好甜。再吸一口水意微微的山风,山风与茶味,相遇于齿颊,还是碎碎甜、微微香。

  这是什么茶?这是未名茶。主人告诉我,这茶没给起名,更没当商品,是主人摘的高山与深谷的茶叶,自制自饮。坝哪部落居高山老林,树林阴翳,竹林万里,茶树饱吸天地精华,茶叶酿出人间至味,不足为外人道也。出得吊脚楼,我坐在门前矮墙下,看到了主人房屋周围种植的梨树。初秋时节,梨早熟了,无人摘,好多落在地上,拣起一闻,已有一股酒味。坝哪部落物华天宝、物产丰饶,诸多物产依然是自然界的原始形态,草枯草荣,花开花落。

  何谓坝哪部落?同去的老兄张正清,他也是苗族,曾撰过苗族志。他告诉我们,在明朝,这里有一个叫李天保的,曾举义旗,组织周边苗族、瑶族以及汉族,发动农民起义。起义失败,官府不准这些少数民族使用自己的语言。男的说,便杀头,女的说,要抓到集市场卖为人奴。故,坝哪语,几乎绝迹。极少部分苗人,逃到深山里,依然保留自己的语言,这就是坝哪。坝哪的意思是:说我们话的。现在,能说坝哪话的,人数极少,只有两三千人。坝哪话,在语言学家那里,是活化石。

  说我们话的,是坝哪话,坝哪说的是什么话?说的是山话,说的是水话,说的是山水话,说的是天人合一的话,说的是苦后便甜的茶话。坝哪部落,他们当年受苦受难,逃往与世隔绝的群山环抱地,在这里与自然和平相处,与山水共存共生。他们就在这片风景之地,乐乎所乐,引得城里人载欣载奔,游山玩水,喝酒品茗。

  坝哪如茶,茶语是,先苦后甜。

  如果叫我来给起名,我想把坝哪部落这茶,叫坝哪自语茶。这是没有经过商业污染的茶,是有自己一套生活语系的茶。我想要说的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坝哪,如果以后能够成为风景区,也须保持自然生态,始终说着天人合一的语言。

  坝哪这种纯自然的茶,让我起了贪心,我跟主人说,我要带些回去细品。主人大气,给我两大包,一包是红茶,一包是绿茶,如论价,也值两三千吧。

  我把两包茶带回家,一个人慢慢喝,真好喝啊。猛然想,我当向其道一声谢,跟他共话茶语。可是,我都不知道主人姓甚名谁,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只知道他在一个叫坝哪部落的深山里,云深不知处。

  (作者系湖南省邵阳市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