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歌声
栏目:心语
作者:陈果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从雅安开车三个小时到大渡河峡谷深处的“一线天” ,去流星岩,还要走七八个小时山路。在咕噜岩休整一夜,我在66岁李国银的带领下继续进发。过了渊曲再往前走,连李国银也忍不住感慨这路怎么荒成了这样?

  就像犁铧在大地上裁出一条沟来,李国银用双腿剖开覆在路上的草茎时,裤筒扑打草叶的“扑哧,扑哧”的声音自膝盖下方升起,打碎了周遭的宁静。那是一个安静的早上,没有风吹,没有鸟从头顶飞过。

  李国银有一搭没一搭找些话说,我知道他是不想冷落了我,并以这样的方式,问候那些曾经熟悉如今又显见陌生的事物。说话间到了一个断崖前,看着恍恍惚惚一条小道贴着岩壁踉踉跄跄跌向远方,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李国银将早先用于驱赶露珠的竹棍一端递给我,另一端握牢在自己手中。走出一两百米后,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像九曲羊肠,而我的心路历程似乎更是关山迢递。

  好在是过去了。到了一个叫大坟林的地方,李国银指着几个像是坟头也像是废墟的石堆对我说,这里原来有几户人,不过,现在都不在了。都不在了,他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目光同时从石堆上抬起,升高,随身子画了个圈,似乎想在天空凿出个洞来,而曾经和他说说笑笑的那些人,以及他们经历过的岁月,都像眼前这几堆石头一样码放洞口,掀一掀还能弄出点动静。

  一道水沟将路截断,过了沟,就算是到了谷底。再走百十来米,左侧树林浓密处突然一阵晃动。树丛中钻出来的申其全显然也吃了一惊,他问李国银,是哪股风把你吹过来了?一晃十多年没在流星岩见过你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申其全的住处。我没说这是他的家,是因为他的家在咕噜岩下癞子坪。2013年4月20日,一场七级地震到达过这里,然后,和流星岩其他人家一样,他们选择了异地重建。

  房子有点老了,差不多有他老。申其全身子骨却还硬朗,要不然他也不能搬下山了又折转回来,种下15亩核桃、 2亩花椒,放养着大大小小21只羊,还有5头牛。除却下地、照看牛羊,他还三天两头往老林里钻。老林里有中草药,有蘑菇,前两天他就碰到几丛蘑芋,挖了一两百斤。

  申其全生火给我们烤土豆吃,眼见火塘从灰白变成橘红,他又塞给我们一人一听啤酒。酒一喝人就不生分了,我和老申开玩笑:在家不听招呼,被老婆撵上山来了?

  还真和老婆有关。

  在癞子坪重建新家花了8万多元,为还债,申其全和小儿子甘一夏到处打工,一年有十个月奔波在外。地震捅出的窟窿刚要填平,老婆姜腾娥被查出尿毒症。在市医院花了两万多块,申其全不心疼。反正可以卖羊,还可以卖牛。钱花了,病却不见好,好像还加重了。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他带老婆回了癞子坪。每周去县医院透析两次,虽说大头政府拿了,但自费部分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幸好嫁出门的大女儿支持了两万,小儿子也把不多的存款如数上交。

  正说着话,突然有人唱起歌来。是一个甜糯糯的女声:你的选择,没有错,我欠你的太多……

  申其全不紧不慢从裤兜里掏出一坨被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从他郑重其事的脸上我看出来了,好像是一沓钱。

  钱怎么会发出声音呢?见我一脸木然,申其全笑着说,手机,老婆买的,他怕我在林子里把自个儿搞丢了。不过林子里露水大是真的,不包起来,只怕说不响就不响了。

  果然说不响就不响了。

  话音刚落歌声又响了起来:你的选择,没有错,我欠你的太多……

  左手拿着手机,右手食指悬停在手机上方,但申其全还是等“没有错”唱出来,“我欠你的太多”也唱出来,才让食指落下去,然后把手机贴在耳边,高声武气喊:啥子事?

  其实他根本就不用让手机贴耳朵那么紧。老年机,听筒里的声音隔一里地也能听见。

  打半天也不接,搞啥子嘛。接圣旨也要有个过程噻。

  看样子要下雨,你早点回去哦!听筒里的声音如果有颜色,该是白色的,带着点靛蓝。如果用温度计测,汞柱一定爬升很快。

  晓得,晓得。申其全重复着“晓得”二字时,拿目光瞟我一下。是得意的意思。

  更多的却是担心:学生读书去没?你硬是过昏了哦,今天星期六。哦哦,早去早回哈。喊老幺陪你!

  晓得,晓得。天降温了,穿厚点。晚上冷就烤起火睡……

  在城市里,你看见过各式伴随着玫瑰和珠宝的表白,听见过华词丽句锻造的情话,撞见过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参加过别出心裁的结婚典礼,但是,你要以为那是爱情最美的样子,可就错了。那些更多是高级裁缝用高级宣纸精心裁剪的纸衣裳,刮一阵风就会走样变形,更经不起人生的风吹雨打。只有和岁月一起成长起来,共同经受过生活磨砺的爱才值得信任,值得欣赏。一份被珍惜、被珍视的爱情里,你看不到表演的痕迹,你能看见的是一个人的幸福或悲伤像天空倒映湖面,投射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就像申其全和姜腾娥这个样子——这才是爱情朴素而又高贵的面相。

  原本以为是走近了一颗流星,没想到却邂逅了一份爱情。这实在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我是说,这份与世隔绝的爱情,后来也成了流星。

  时隔一月,我再次去古路村采访,第一站选在癞子坪。看到有人埋首在路边抽烟,我向他打听申其全家在哪里。真是难以置信,抬起头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申。话没说上两句,他就扯到了老婆身上:医生说治不了了,这几天正请人给她修山哩。

  申其全的家是一层楼的砖房,堂屋促狭简陋,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八九个人正热热闹闹吃饭。申其全说你先吃口饭吧,我也是刚吃完出来抽烟的。早有人热情为我加了一副碗筷,桌上一个三十出头、体格健硕的小伙——申其全说那就是他的小儿子甘一夏——用目光把我往凳子上按了又按。我说我在山底下吃过饭了,申其全把我领到了里屋。

  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斜倚在木床靠背上,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生人。申其全给她介绍,陈同志,上个月去过流星岩,我给你讲过的。她就对我笑了笑说,快和他们一起吃饭吧,转而埋怨老申,哪有你这样待客的。她的精神状态比我想象的要好,而她的一说一笑,对我则是更大的意外。堂屋里那些人为啥聚在一起她是清楚的,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与她之间的关系她也该是再清楚不过的,而她竟然不失礼节地同我说话,心平气和地向正在远离她的声音、光明、亲人和只有活着才能拥抱的人间烟火报以微笑。面对一个被死神阴影一点点覆盖、自己心知肚明却又表现得无知无觉的人,我突然感到害怕。我害怕说错了什么,或者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像扎破一个气球般破坏了屋里安详的气氛。

  看你气色不错,慢慢就好起来了。我知道我说的是假话,她也知道我说的是假话,但这个世界上有些假话比真话更受欢迎,所以她说,但愿是这样吧。我终于是轻松了些,说你们家老申硬是能干,一个人管着一大匹山。她纠正说是两个人,然后话就拐了过来:还不是为了我。申其全却嘴硬,哪个是为了你哦,儿要亲生,地要亲耕。

  ……

  半个多月后,村会计郑望春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动态:“生命总是那么脆弱,一瞬间就变成这么远那么近的距离……愿大婶婶一路走好。 ”我心下一紧,留言问他:“谁走了?我认识不? ”郑望春秒回:“就是我家旁边,你去看过的那个人……”

  ——毕竟是后来的事了,而申其全讲给我听的故事,我还没有讲完。

  流星岩这个地方,要说谁没想过有朝一日远走高飞,要么是在撒谎,要么是翅膀还没长硬。自打36年前从一道断岩栽了下去,拣回一条命来的申其全就对流星岩起了二心。有时在梦里,他长出了三十丈的大长腿,一脚就跨到岩下,然后把两腿拆下折叠起来锁进箱子,不让它们再往回走。后来地震,真就搬出去了,他以为这就是梦想成真,哪知仅仅过了两年,锁住大长腿的箱子被姜腾娥的一纸检查报告訇然掀开。治疗过程中申其全时常感慨老婆运气不错——要是病生在一两年前,那时还没有“精准扶贫”政策,自己掏钱治病,掏不出钱,早就留不住人了。可自费部分和往返医院的交通费、生活费仍然不可细算,每到捉襟见肘,他又感叹老婆实在命苦:要是落在条件好的人家,她咋会有时连买回来的药也舍不得吃?

  在癞子坪,申其全没有地。女婿是当地人,送了他一亩多,但是地薄,除了种些蔬菜,能刨出来两头猪的口粮就不错了。六十多岁的人,去外面打工也不现实,申其全手上的紧张也就可想而知。打点缠绕老婆的病魔,申其全也想过先找亲戚朋友化缘,如此一来他就能留在家中照顾病人,而不是现在这样,东一个西一个,病情究竟如何了,她有没有给你说实话只有天晓得。转念一想,亲戚朋友也都在扯着指头过日子,何况现在跟人借钱,人家就是腰缠万贯也未必轻易舍得借你一分。病又不能不治,还得从长计议——如果不早做准备,临时抱佛脚,还不急得三脚慌?实在不得已申其全才重新回到流星岩,当起山大王。

  在流星岩,核桃和花椒总是有些收入的,野生磨芋山下卖两块五一斤,运气好的话,一天可以挖一百多斤。遇到这样的好事,就给儿子打电话,让他牵马上山。早上六点出发,时间抓得紧,晚上八点儿子和马可以回到山下。要是天气不好,路上堵,就在山上歇一夜再走。说路堵当然不关车的事,而是细若游丝的路断得一时过不去,得花时间清理疏通,不然一匹马掉下岩,大几千就没了——这样的亏以前别家吃过,自己家也吃过。为苞谷、洋芋花这样的功夫冒这样的险就犯不着了,不过申其全也没有让地空着,他想出了就地转化的办法。他的办法是养猪,等养大了制成腊肉再运出山。没有买猪崽的钱,他又想了个办法:侄儿出钱,他出力气出粮食,等把猪养大卖了腊肉,叔侄俩五五分成……

  一条河从眼前流过,河水浑浊,目光也会染得浑浊。申其全眼下的生活显然不是一条清澈的河流,然而他的目光中没有哀愁与怅惘,也没有似乎总在生活暗角处蠢蠢欲动的绝望。申其全也并非全然不动声色,我问他为啥选那首歌做手机铃声时,他憨憨笑着说买回来就是这样,眼睛里却有暖色调的光发出,让噼叭作响的火塘也变得黯淡。

  只有爱才能抵抗内心的阴晦,只有情才能把坚硬之物变得柔韧,只有爱情才有如此奇异的力量,让人看轻困苦、看淡繁难,如雪风吹开了梨花一样自然。

  申其全眼睛亮起来的时候,那首动人的歌又一次在我的耳畔响起。

  我是如此幸运,我在遥远的流星岩,听见这美好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