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身入”
栏目:创作谈
作者:陈果  来源:中国艺术报

《古路之路》 陈果 著
天地出版社
2020年5月出版

  除了春节,为了写《古路之路》这本书, 2019年所有假期我差不多都去了古路。多数时候,我选择从“一线天”弃车步行,只是为了更深地走进这个大渡河峡谷最顶端的村庄的肌理,走进村民的情感世界与心灵空间。这个彝族村庄可以追溯的历史有三四百年,而索道只三分钟长,没有同时间匹配的纵深感,没有可供捡拾的脚印,也就找不到古路的来路,看不清古路的去路,也就无从把握一个村庄的呼吸与脉搏。

  从“一线天”走刻在绝壁的骡马道上山,当地人两个小时也就到了,外来者花三四个小时也算正常。而这只是一线天到村部咕噜岩的距离,从咕噜岩出发,到五组马鞍山还要一个多小时,到一组流星岩还要三四个小时。光远也不值得拿出来说,关键是路还陡还险,超出想象的陡和险。为去流星岩寻访全组仅有的两个留守老人,我和七十岁的向导李国银在几近荒废的羊肠小道上来回折腾了整整一天。宽不盈尺的路挂在绝壁,像有人拿粉笔在墙上画了道线,要是刮阵大风,没准那根线就被吹断了,没准我和李国银会成了飘在空中的粉笔灰……

  《古路之路》是四川省作协脱贫攻坚“万千百十工程”项目,也是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照我理解,“深入”意味着“身入” ,意味着在场,意味着空间上的整合与被整合。实际上,就像我们每一个人本来就在参与“人民”的构成一样,我们无时无刻不存在于生活之中,“深入生活”其实是号召作家进入别人的生活,而且“身入”的同时做到“心入” ,让心走在身体前头,与脚下的土地贴合,融溶于周遭一切,以审视自己的命运那样的敏感调动起自己的悲喜。古路之行,如果借得来一点胆量,我兴许可以大言不惭地讲,我是做到了“心入”的。这里有一个契机、一个背景。契机是“精准扶贫”成为最具热度的词汇,与之对应,唱衰乡村的论调在某些圈层大行其道,这激起了一个从乡村出走,又期待着有朝一日回归乡村的人极大的好奇心。背景则是,十年之前,生我养我的与古路同为汉源县治下的海螺村因为兴建水库成为水下泽国,我成了没有故乡的人。二十年前,我因机缘巧合去过古路,后来,同样因为工作关系,我又不止一次去过那里。随着身体的渐渐楔入,不知不觉间,古路成了我精神上的故乡,又或者是一只乡愁的寄居蟹。当我被陌生而又熟悉,而且陌生越来越多被熟悉替代的感觉包围起来,“心入”也从姿态成了状态,从下意识的自我要求,变成无意识的情感自觉。

  既然提到了“情感自觉” ,我要说,“情入”也是内蕴于“深入”的关键词,是其中最柔软也最“硬核” 、隐藏最深也最易察觉的敏感部位。假设借来的那点胆量还在,我不免又要大言不惭地说,一年多来,我在古路的行走,我和古路的互动,动了真心,也用了真情。一个人拄着棍子顶着烈日走在悬崖路上时,我把古路当成海螺,进而告诉自己,乡村养育了你,你不能让看着你长大的眼睛看扁了你。打着电筒走进村民家中,围着火塘听他们讲家长里短,我似乎也是在回望父辈和自己的乡下时光。我和许多古路人加了微信好友,我同他们互相在朋友圈点赞、留言,我因他们的欢欣而欢欣、伤感而伤感……这些时候,我都在内心里觉得,他们原本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们是我那被不可阻挡的河水冲散的乡情的偿还或替身,归拢与重聚。我说这些,并非想借此标榜我有多么重情重义,我不过是想感谢古路,在我向她靠近的同时,她把一段情义深重的田园生活归还与我,让我找回消失的故乡,找回同故乡一起消失的乡村况味、人情冷暖,找回这些年里同炊烟一样变得稀薄起来的对于朴素、厚道、友善、诚挚、耿直的期待与信任。也许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李国银和我在暮色里告别,当我们的身影被一个山包从彼此眼眶里抹掉,他的声音从背后追了上来:小陈,慢走啊,找个时间再来,我们杀一只鸡,好好喝一台酒;九十岁的兰明秀婆婆担心我没吃饭(实际上我刚刚放下碗筷不大一会儿) ,不由分说将冒出碗口,又高高堆满腊肉的一大碗饭颤巍巍端到我的面前递到我的手上,非要守着我一口一口吃完;在我走出一里多地后,黄安洪打电话让同我结伴下山的小儿子黄川把我堵在路上,一路小跑追上来,问我为啥要偷偷摸摸留下些钱,非要一分不剩塞还给我。也许我永远也忘不了,有那么几次,碰到我的村民用意外或是自然的语气说,你又回来了,好像我不在的这几天才是离家出走!也许我永远也忘不了,有一次上山,住在癞子坪的村会计郑望春说,我在老林里摘了些野生白茶,回去时你一定要来我家刹一脚。因了他这句话,我下山时有意绕着道走,不料还是被他发现了,他捉贼般把我紧紧抓住,非要我领受了心意才肯松手……

  与两条腿同步,或者略有延时,我用两只手展开了《古路之路》的丈量。我把眼睛和耳朵看到、听到的古路村压实在厚厚三个笔记本,让我讲述的出行之路、脱贫之路与未来之路都有坚实的依据;我让古路的风翻动我的思绪,让古路的山抬高我的视线,让古路的大道小路连通我的血管。我借助于键盘和十指,记录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构建起一个普通而又独特、纤瘦而又宽广、冷峻而又不失温度的纸上乡村。这样的行走于2019年11月下旬抵达终点,我的被设置成了“免休模式”的节假日、被重新分配了长度的白昼与夜晚,由此恢复正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地伸一个懒腰,艰难跋涉的路上,我曾无数次向这一刻遥望。当这一刻真实降临,我也的确如此松弛如此愉悦,可自己的情绪很快就被留恋、不舍和淡淡的失落攻占,却是我不曾料到的。我不禁为此生起更大的欢喜和满足来了——留恋古路,是因为我的心还留在古路,还在与那些并不过分讲究装扮,言语也不加修辞的人共处,还在品饮生活的原浆。一个人的心中能容下别人,而不是只有自己、只有得失、只有欲望,说明这个人的心还自由,还宽厚,还有孩童般的单纯与天真,这是多么大的幸福。

  (此为长篇报告文学《古路之路》后记,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