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而后美
栏目:哲思
作者:黄明山  来源:中国艺术报

  消失而后美,尽在山和水。

  任何存在物的消失,总是在按照自己的节律进行着。山和水自然是亘古未变的载体,俯视或者仰望或者倾听正在消失的一切东西。消失过后而产生美,不啻为消失的东西得以延续的一条漫无边际的捷径。

  是的,消失是一种巨大的存在,每时每刻,都有未知的故事正在发生,就像停在记忆天空中的云朵。

  人的一生中能见到多少次彩虹?我估计过不了百位数。甚至,见不到几次。毕竟,雨后彩虹不常有。彩虹的出现是相当巧妙而具体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分明,排列有序,缺一不可。然而彩虹注定是在其消失之后关乎美的恒久话题。只不过是人赞美彩虹的时候,彩虹已经不存在了。

  那么彩虹到底是什么呢?是水,还是光?抑或水和光的结合体?

  折中的回答是:说得清,道不明。

  而我顽固地认为,彩虹是类似于虚无的一种人间游戏,其长处或者绝技是玩消失。好在有案可查。彩虹也同样会有另类,比如,在瀑布的附近。瀑布,在晴朗的天气下,背对着阳光,在空中飘飘洒洒地坠落、跌落,彩虹就可随心所欲地频频出现。出现即消失,消失再出现,这样就会让人条件反射地联想到记忆中天边的彩虹,于是不能不惊叹岁月的馈赠如此大方、如此奇绝。

  不说彩虹美,几乎不可能。

  说了彩虹说昙花。都说昙花美,依我看,也美不到哪儿去。不信你瞧,那花朵呈漏斗状,羞答答地选择在暗夜里开放,香呢,也是含糊不清或者难以启齿的香。赏花人往往喜欢无事生非,硬要将昙花看到斑斓处,结果有些意外:朦胧中的花徐徐展开,一两个小时后,就渐渐枯萎,整个过程,不过三四个小时,却有了“月下美人”之誉。可见昙花一现的美,或许只在“一现” ,“一现”过后,唯独留下海阔天空的想象。想象中的东西,不美才怪。

  再来看“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的传说,可谓超级梦幻。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花神美丽而柔弱,四季开着小小的、洁白的花儿,香味深幽而绵长。一个年轻怜花的小伙子每天精心地照顾着花神,扯草啊,施肥啊,捉虫啊,浇水啊……日久生情,两者相爱了。佛祖知道了,非常生气,决意要拆散两人,于是将小伙子送到普陀山上去习佛,并赐名韦陀,意思就是要他忘却前尘。而花神就更不幸了,被贬作一年只能开一次而且开一次也只有几个时辰的昙花。多年过去了,韦陀果如其名忘了花神,潜心习佛,渐有所成。而花神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曾经照顾她的小伙子,典型的单相思。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照例要下山来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昙花就选择在那个时候稀里哗啦地开放。她把集聚了整整一年的精气绽放在那一瞬间,希望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韦陀一年年地下山采集朝露,昙花一年年地在路边默默静守,韦陀却始终没有注意到她、记起她……幽谷一样深的遗憾,在消失中美得凄凄然。

  看星空,是很有趣味也很有意味的一件事儿。我十几岁的时候,对天上的事物特别感兴趣,一到夏天,就忍不住盼望黑夜的降临。父亲总是在傍晚时分,把家里的凉床搬出来,放置在露天宽敞的房屋前。凉床是竹制的,泛着点点星光。我已经迫不及待了,风一样快地爬上床并仰卧在了床上,手里拿着蒲扇,开始正儿八经地数星星。星星眨着眼,好像在和我说话呢。我也用眼睛跟星星说话。倏然,一颗流星甩一个长长的亮尾巴,消失了。不一会儿,又有一颗流星甩一个长长的亮尾巴,消失了。好像就落在了家乡的那个莲蓬丛生的北湖里。我在追流星的恍惚中,萤火虫混杂其间,用类似于流星的光,考验我的辨别力。好在萤火虫忽明忽暗,忽高忽低,一次一次锤炼了我的经验。流星和萤火虫的区别,在于它们飞翔的向死与向生。如今,那张竹凉床消失了,那棵长满知了叫声的老槐树消失了,那些没有姓名的流星消失了,星空浩渺,大地无疆,记忆中的每一个瞬间,无一例外地都成了美的依靠。

  就这样,消失的东西每每在有形无形中,让我们的遐思一次次被唤醒,于天地间寻觅。我们每个人,毫无例外,都有消失的年华——童年、少年、青年……光阴荏苒,那些消失的分分秒秒,无论忧伤与欢乐、高贵与卑贱,一律都幻化为美的渊薮。大约可以这么说,时间的表现方式,是存在;时间的储存方式,是消失。

  消失像极了风声、雨声、雷声、天籁声以及记录了人类智慧的音乐声。这些声音降临的同时,就撞开了消失的门楣。或许有太多的惆怅,但实在是不可回避的日常。最为绝妙的是音乐。音乐给了我们记忆的参照和永恒的模本。那些旋律,那些节奏,那些情绪,那些具体到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泓心底波澜的嵌入与镌刻,都是美的羽翼、美的精灵、美的轮回。古筝、笛子、二胡、钢琴、小提琴、萨克斯……那些弦,那些管,那些键,那些口腔和手指演绎的细腻与灿烂,让任何事物的消失于刹那间变得美轮美奂。

  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消失的人物的陪伴下倾情美化着当下的生活。古今中外,杰出的人物浩如烟海,他们彻底的消失,令我们在神明一样的宽宥中获得顿悟。仅以诗人为例,他们用消失的一个个契机,让我们得到任由心灵骏马驰骋的美的疆场。屈原、李白、陆游、闻一多、艾青、曾卓,好多好多,他们远行了,不再回来;他们留下的诗篇,羽化成了美的酵母或者药引。人们无数次和他们中的某个人相遇,模糊了年代以至年龄的界限,跨时空的交流与对话,已经不再称其为穿越了。苍天、明月、微澜、大海……我们在消失的感召下,完成重新的建立。

  消失而后美,岂止山和水。

  (作者系湖北省潜江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