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孙犁
栏目:忆故
作者:乔秀清  来源:中国艺术报

  小时候,刚谙人事,我就听说家乡出了一位鼎鼎有名的作家,他的名字叫孙犁,孙辽城村人。孙辽城(后改名孙遥城)与生我养我的张舍村相距四华里,同属于大子文镇。

  我很喜欢顾城的一首小诗《远和近》 :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我看云时很近

  每当品读这首诗,心里就升起一种感觉:我家离孙犁故里很近,孙犁却离我很远。参军远离家乡,有时思乡心切便阅读孙犁的作品,感觉回到了故乡,又走进孙遥城,听孙犁讲滹沱河边的故事。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心中的感觉就这样奇妙地交替着。

  从我们村朝西北方向走,穿过一片芦苇丛生的低洼地带,不一会儿便到了滹沱河南岸的孙遥城。十三岁我迈进中学门槛,认识了孙遥城的同学李秋扣,彼此志同道和,都喜欢文学,聊天时自然少不了谈起孙犁,特别是孙犁的名篇《荷花淀》 ,让人拍手叫绝,叹为观止!假日里,李秋扣多次约我去他家玩,我好几双鞋子都是在往返于张舍村与孙遥城的路上磨破的。李秋扣经常听长辈们讲孙犁的故事,他也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我觉得孙犁的故事就像家乡滹沱河的浪花,怎么数也数不清。李秋扣指着孙犁故居的旧址对我说,“村里的大人们都念叨,在《天津日报》工作的孙犁将自家闲置的房屋捐献,拆掉后的木材砖瓦用于修建本村小学,我上小学的美好时光正是受孙犁的恩泽度过的” 。我感觉李秋扣与孙犁就是一家人,一见李秋扣,就想起孙犁。

  忘不了,一九六三年夏天,我初中毕业后中考刚刚结束,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袭来,我家用土坯盖的磨房因洪水浸泡倒塌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土堆,我和弟弟将自家的梢门扇卸下来,平放在大土堆上,又抬来一张木床,木床四条腿绑了竹竿,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塑料篷,我在四面透风的塑料篷下,听着风声雨声,整整度过了六天六夜。

  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钻出来,地上水势渐缓,但依然是一片汪洋。我万万没想到,同学李秋扣拄着一根木棍,蹚着水从孙遥城赶来,问我:你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了吗?

  我说:没有。

  他告诉我,有好几个熟悉的同学已经接到安平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了,我和你至今没有音讯,不知咋回事?

  我说,论学习成绩,你在咱们班排名第一,铁准是考到省重点深县中学了。

  他眉宇间露出一丝自信的眼神,微笑着说,你也是咱们班的优秀生,名列前茅,你考上高中十拿九稳,这样吧,咱们一起去问个究竟。

  我从家里找到一根竹竿,与李秋扣一起蹚水,赶到二十里外的后张庄中学。老师欣喜地告诉我俩,你们都考上了省重点深县中学。

  开学报到那天,李秋扣的父亲送我们去深县中学。当我们坐船横渡护城河时,我发现河水荡起粼粼波光,芦苇丛中时而有鱼儿腾空跃起,看着船上来自孙犁故里的父子,怎能不让人回味孙犁的《荷花淀》和《芦苇荡》里船夫摇着小船,双桨摇碎了护城河水中的太阳,而我藏在心底的对孙犁的仰慕之情,也似乎被摇起,面对船上的父子二人,觉得他们就是孙犁家的人。

  一九六四年,在深县中学读高二的我,抱着当孙犁那样的作家之梦报名参军,有幸应征入伍了。

  几十年的军旅生涯,我始终没有放弃对文学的爱好,在工作夹缝中坚持文学创作。我知道,文学是一条崎岖的山路,没有终点,但每攀登一步,就有可能采到俏丽的山花,或摘到甜蜜的山果。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柳笛》出版,当时很想请仰慕已久的孙犁写序,因没有联系妥只好另求其他作家赐文了。而我的第二本散文集《洗脸盆里的荷花》出版后,安平县文联以“孙犁故里文学新韵”为主题举办了作品推介会,县文联主席王彦博还亲自陪同我到孙遥城,为修建好的孙犁故居赠书。

  我晓得,县文联主席王彦博是研究孙犁作品的专家,撰写了数万字的论文,并收集和记述了孙犁在家乡许多真实的故事,这无疑是宝贵的文化财产。王彦博陪同我瞻仰孙犁故居,一起在孙犁铜像前合影,并参观传播孙犁文化的书画作品,让我感叹不已。走进孙犁读书写作的简陋书房,望着墙壁上悬挂的孙犁亲笔写的横幅“大道低回” ,四个大字遒劲有力,让人回味无穷。我坐在孙犁读书写作的藤椅上,思绪万千,心里默默背诵着酝酿成的一首诗:

  我仰慕高山的巍峨/但高山不是我/我只是一颗石子/蕴藏着大山的本色//我仰慕大海的磅礴/但大海不是我/我只是一滴水珠/能把阳光折射//我仰慕森林的苍郁/但森林不是我/我只是一棵小树/投下绿荫一抺//我仰慕草原的辽阔/但草原不是我/我只是一棵小草/报知春的喜悦

  倍感欣慰的是, 《孙犁全集》一出版,我的侄女婿也是我的文学知音买了一套赠送给我,真是如获至宝,其中许多作品在青少年时期读过,而今重读,感受不同。孙犁的《荷花淀》真的让我百读不厌,这篇文章的风格也被“荷花淀派”文学群体所传承。作为一个追随者,我也去过白洋淀,在《洗脸盆里的荷花》中描述了白洋淀的荷花。记得写这篇散文时,脑海里不断出现我所崇拜的孙犁。其实,何止于此,我早就暗自下决心加入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文学群体,把荷香荷韵溶入自己的灵魂和血脉。我发表在《人民日报》而后被编入全国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的《古井》等诸篇散文,写作时都想到孙犁,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溢出“荷花淀派”的韵味。在文学园地里,我不是雍容华贵的荷花,而是花色并不俏丽的苦菜花,但它毕竟扎根于故乡的泥土,沐浴着滹沱河畔的阳光。

  去年阳春三月,我又回到滹沱河畔的故乡,参加第二届孙犁散文奖颁奖典礼。这个季节,故乡平原的风景很美,河水解冻了,柳丝荡翠,桃花欲燃,梨花堆雪,小风柔柔地吹过来,带着泥土的芬芳,我真想亲亲故乡的泥土。作为共和国的老兵,离乡数十载一直情系故土,故乡对远方的游子更是一往情深。鉴于我多年来以孙犁为典范,坚持文学创作,以赤子情怀讴歌故乡,写了一百余篇散文和五百多首诗歌赞美家乡,

  经县委、县政府研究同意,授予我“孙犁故里文学大使”称号。在第二届孙犁散文奖颁奖典礼上,时任县长的范庆法为我颁发了荣誉证书。我不会为自己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一点成绩而沾沾自喜,值得可喜可贺的是,从此我与孙犁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了。当日中午,王彦博带领数名文学爱好者与我聚会,表示祝贺,让我感激不尽。

  我很快将获得荣誉称号的消息告诉了孙遥城的同学李秋扣,他也是共和国老兵,曾担任河北省正定县武装部政委,后来转业到省城工作,他为传播孙犁文化做了不懈的努力。我,李秋扣,王彦博,还有家乡许许多多文学爱好者,都仰慕孙犁,崇拜孙犁,紧紧追随着他的足迹……

  今年初夏,正当榆钱摇雪、榴花喷火的时节,我又回到故乡,因为县文联正在筹备以“放歌故园”为主题的本人的诗文朗诵会,希望我助力。我欣然应允,接连不断与家乡的文友交往,穿行在县城的孙犁大道,徜徉在孙犁广场,参观孙犁图书馆,再次瞻仰孙犁故居,感觉孙犁就像一片云,在故乡的天空弥漫。我又想起顾城那首小诗《远和近》 ,是的,我的故园离孙犁故居很近,但我的文学成就距孙犁的文学艺术高峰相差甚远;孙犁已驾鹤西去,远离我们,但孙犁文化正在家乡人民心中扎根,成为不是荷花、胜似荷花的文化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