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村里野茶香
栏目:风景
作者:刘诚龙  来源:中国艺术报

  小河里,不是泛指,而是专称,她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一个小小山村。不说人未识,便是与之同属一镇的我,也是只闻其胜,未见其景;见了其景,更觉其胜。

  崇山峻岭,山重水复。没到小河里,不知道山是如何崇的,不知道岭是如何竣的;到了小河里,便知道山重水复是怎么解释的,怎么解释?小河里便是注脚。小时候,我常听我父亲说,他与乡亲们挑着一担生姜去我现在所居的邵阳城,便是走小河村路线。这条路也走得?但见山势巉峭,树林阴翳,藤蔓丛生,我没看到我父亲进山的那条古道,看到的是每隔十里二十里,便有一个凉亭,凉亭外,是山,是山,还是山。

  进山后,左右边山相夹峙,前后头山相围堵,在夹峙与围堵处,豁然开朗,鸡鸣狗吠,这就是小河村。山那边是邵阳城。想来父亲会在一个叫正冲的亭子间歇过脚吧,这个亭子建在溪流之上,流水倒是悦耳,树林却全覆盖,那会儿,他是一个挑夫,还是一个游客呢?父亲只跟我说过过道小河村挑姜,没跟我说过到这里摘花。长亭连短亭,小山叠高山,在小河里人眼里,果然也是熟悉的地方没风景。

  风景都居在偏远之水,风景都处于高邈之山。城里人天天说爱风景,真要他到风景里居,又呲溜一声,开车飙走了,只有乡亲跟定了风景便再也不愿离开风景。小河里让我惊艳,小河里也让我惊讶。惊艳者,风景之胜也;惊讶者,乡亲之穷也。跟我同宗的山鸣兄告诉我:小河村到2005年才通电。小河村跟我铁炉村,都属新邵县一个叫坪上的乡镇。我一抬头,或能看到金龙山,他一低头,或能看到铁炉村,不过是十多里路吧,我村里通电,早小河村少说也是三十年。

  诗或穷人,茶能富人。小河村之茶,是野生茶。入得深山更深处,野生茶在那里兀自芬芳。好茶偏爱高山,高山能孕好茶。在溪流边,在灌木间,在树林中,间或也一棵几棵野生茶,与树同生,与草能长。野生茶并无独占天地之野心,她愿与天地万物而共生;顶多,在一片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茶与茶自建小群,占一块地儿做独立茶国。金龙山里,找到这一个独立茶国,其欣喜不亚于找到了女儿国。

  檐下问孩子,言姑采茶去,只在金龙山,云深不知处。别的地方采茶,一定在茶园,金龙山里采茶,没茶园。茶在水涧边,茶在陡坡上,茶在山垭处,茶在一丛丛映山红中,茶在一蓬蓬金樱子里,在走了半天都见不到人烟的深山老林,摘一片茶叶,要走多久的路,要爬多峭的山?我看到国网电力居小河村扶贫组的一本簿子上,密密麻麻写:于秀芝, 21斤, 315元;刘荷姑, 27斤, 405元……

  1斤新茶15元,10斤150元,我看到最多的,一天能摘到450元。我工作这么多年,日收入几何?抵不了小河村一位茶姑。惭愧惭愧。我不是惭愧比不上茶姑的工资,我惭愧的是,我比不上茶姑的心吃苦与手灵巧。一个人不见天不见地,但见树林阴翳,或有野动物嘶鸣,把人吓怂;而茶生危岩,两叶一芽,一芽以毫厘计,一叶叶摘成一背篓,得吃多少苦得耐多少劳,心要开多少窍手要有多灵巧。千摘万采皆辛苦,踏遍群山始见茶。我走进金龙山深处十来里,没见到一位茶姑,只知道她们在此山中,在深山更深处,在高山更高处。来自更深处的茶,味道更深郁;来自更高处的茶,品质更高端。

  在去瀑布群的路上,我看到了时不时从路旁丛林里跳将出来的几棵茶树,高盈两三尺,宽展一抱围,深山茶树在深山树林里,不骄不躁,不惊不乍,有内涵无须显耀,有品质不用张扬。摘一片叶入掌中,绿油油隐然有脉脉红,那是阳光透过层层树荫,给野茶灌注的日月精华吧;小河野生茶是肥的,叶片饱满。她不施肥,给她施肥的是落红化作春泥,那是花草给她的沃土涵养。我摘茶直送其口中,其他地方的茶叶,我不敢从树上摘下就入口,小河里的野茶,天然本色,不染啥药气,不用洗尘,直放舌齿细细嚼,不涩不苦,淡淡甜,满口清香,半日后齿颊依然余香。

  小河野生茶,多做红茶,叶片如条,如索,叶色如黑,有酡,颜色有些苍老,泡在水里呢,活红活红,红得好活,红得很醇。我提了一只玻璃杯,里面装满了其他茶水,到得瀑布之下,把茶杯里的旧水倒掉,装了一壶新水,玻璃杯与山泉水,浑然水晶,你看不到哪是玻璃,哪是泉水,太阳照耀,晶莹剔透,真真银碗盛雪的意境。

  是夜,同游者都回家了,我舍不得这里的山,舍不得这里的水,我更想汲原地水,燃原地竹,泡原地茶,坐原地喝,我要和这壶野生茶度一个深山深度的原日原夜,喝一盅山泉水与山中茶含底蕴的原汁原液。傍午,一场大雨淋漓,空山新雨,月华如水,我将那壶水煮开,加了小河野茶,端坐西窗,一杯一杯,杯中红,慢慢饮。茶,月,柴门犬吠,初夏蛙鸣,是如何美味?独饮得神。你若来,我给你再来泡,跟你对饮成趣。

  次日,我起了一个大早,在小河村里走,我看到的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深度贫穷的小山村,这里,可以看到木板楼,可以看到土砖房,更可以看到琉璃碧瓦贴瓷华堂。这是小河野生茶给村民带来的浓郁福气吗?或者,小河还不算富裕,但我看到的是,有些幸福已经来到小河村,有些正在来的路上。

  我在回去的路上,我舀了一瓶山泉水,是去高高的山上舀的,路上茅草丛生,金银花盛开,在草上在花上,白晶晶露珠水灵灵转,野生茶便是吸取露珠而生长的。高高而耸,山之雄兮;淙淙而流,水之清兮;山水而生,茶之野兮;野有芬芳,小河里野茶之香兮。轻轻地我走了,带不走云彩,我带走一瓶可煮茶的山泉水。

  (作者系邵阳市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