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就是他们
——《少女与永生》创作谈
栏目:创作谈
作者:草白  来源:中国艺术报

  《少女与永生》是我的第二本散文集,可以说它是第一本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的进阶版,但它比前一本更加开阔,更加向内发展,也更具文体意识。这本书由十四篇文章组成,写了十四位人物。在具体的命题上也体现了人物写作这一特点。其实,在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里,很多篇幅也是写人的,但那是一些零星而即兴的记录,不成系统。为什么要以散文随笔的形式来写人物呢?最重要的原因是可以借助人物的载体,让我说出想说的话。

  这本书以身边熟悉的人为原型,其中包括我的老师、我的亲人、我年少时的朋友,但成书之后,我不太想让那些人看到这些文字。我害怕自己写的东西让他们不舒服,甚至感到伤害。所以,前几天回老家,母亲提出让我送一本书给小舅时,我就和她说,小舅看了这本书会不开心的,因为我的这本书里,那篇叫《幻想家》的文章中写到了他,而且把他写得很“坏” (其实他本人并没有那么不思进取) 。听我这么说,她也就不再坚持向我要书。

  可以说, 《少女与永生》是我特别想写的一本书。写作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一次,我能不能做到足够坦诚,当涉及到某些难言之隐、不堪之事时,我到底能写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能做到无所顾忌。不能说,在这本书里,我完全做到了真诚无碍地表达。但至少,我做了尝试,并感到这样的尝试是有意义的。

  新书出来后,很多朋友看了都表示吃惊。有人觉得我写的人物有些荒唐,还有些可笑。当然,也有人看出我的确是在很真诚地表达自己。总之,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

  由此我想到,其实我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读到了什么。他们读到了很多人物,我的小舅、我的哥哥、我的表叔。当然,他们没有必要去认识这些小舅、哥哥和表叔的“前身” 。他们只要认识书里的这一个人物就够了。很显然,我也对书里出现的幻想家、浪子以及失踪者更加熟悉,更有感情,而不是现实中的那个人。有时候,我甚至想说,我本人就是那个幻想家小舅、浪子哥哥以及失踪者表叔,我身上有这些人的影子。很多时候,我就是他们。

  毕加索在立体主义时期,对乐器情有独钟,尤其是小提琴。从乐器商店里的小提琴,到毕加索作品中的小提琴,中间因为经过艺术家无数次的碎裂、解析和重新组合,已经面目全非。那我们的原型人物是不是就像是乐器商店里的小提琴,当他们最终成型的时候便成了与当初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新形式,你可以说它还是小提琴,但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一样东西了。这中间的变形的过程,大概就是文学所能做的事吧。通过对原型人物的碎裂、解析、重新组合,直到找到那个强烈的、生动的、具有高度概括性的人物形象。

  前段时间,我看美国绘画大师爱德华·霍普的画,感触比较深。霍普绘画里那些几何形的街景,显然超越了现实表相,将观看者直接引入一个由情绪和感觉所主导的主观世界里。他的画总让我想起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画家让他的人物置于一些经过选择的场景中,那些被仔细描绘的人物动作和表情中好像藏着很多故事。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当我想要去描摹一个现实中熟悉的人物,下笔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对此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熟悉。如果说人物身上有限的已知部分是海面上的浪花,那么未知的部分就是大海。我要表现成为浪花的部分,但又不能忘记大海。或许,我的表达重点也不应该是浪花,而应该是未知的大海。

  当面对一个具体人物的写作,即使这个人是我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但一旦成了描写的对象,那便是一个彻底的陌生人。我通常会反复体会、揣摩人物可能出现的场景,我要把人物放在场景里,我要让他们置于一种需要抉择、甚至有点危险感的处境里,这样他们就能自己活动起来。

  这本书里的人物,祖母、小舅、表叔、男孩等,都是生活中的失败者,他们活在物质和精神的底层,但给我的感觉却仍是生机勃勃的。他们应付生活永远有自己的一套。他们经历过生活的磨难和痛,当时间流逝,这些磨难和痛甚至变得有些荒唐和可笑。我想要表达的就是这种芜杂的东西,即使抽离时间和具体环境,它也能存在。

  这就需要在写作中处理好虚与实之间的关系。一般的说法是,散文的虚与实就好比一幅画,眼睛所能看到的是“实”的部分,而超出画面的让人难以言喻之处就是“虚” 。具体到散文中的人物写作,其实很容易滑向实之有余、虚者不足。如何使实的部分自然而妥帖地向虚的部分“升华” ,而虚又能够回应到“实” ,这之间必须要有一条通道。那么,我们如何建立这条通道呢?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要与人物建立一种精神上的联系,要把作者自身作为“我”的体悟带入文本之中,在写作中要做到“有我” 。写作者与书写对象之间精神上的联系越紧密,我们的文本就越容易导向丰富和复杂的一面,越容易出现不确定、不稳定的因素——我认为这就是由实转化而成的“虚” 。“实”处越坚固,“虚”与“实”之间的联系便越紧密。这个“虚”的部分才是文本最让人迷恋的地方。

  可以说,是我生命中出现的人,无论是现实中的原型,还是文本中的人物,是他们让我获得成长,让我向着更为丰富和复杂的自己转变。

  另外,我特别喜欢这本书的封面设计。这幅《毡上双马》 ,构图简约,用色淡雅。在一片粉红背景下,两匹白马彼此倚靠,交颈而立,给人一种恬静之感,又宛如梦幻。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给人这种感觉,尽管描摹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场景,但是读者看了后却能有一种超越文本的触发和体悟,让他们联想到更多的东西。因为好的作品都是抽象的,都是可以无限生发的。这也是我未来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