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盛筵到富矿
——游云阳三峡文物园有怀
栏目:笔荟
作者:张锋  来源:中国艺术报

  有谁能想到,拓修于南宋的古军寨磐石城之下,有如此众多的文物集中呈现,恍若武将戎戍之余歆享秦淮风物,一武一文,竟然搭配得如此巧妙,文武相得益彰?

  有谁能想到,于蕞尔之地,列观十一处文物景点,那历史深处的人物带着典籍和训导一一走来,令人有享受盛筵般的欢愉,更感受到道儒文化与巴风楚韵交融的绵长旨趣?

  哦,云阳三峡文物园!

  来到园外,我伫立良久。望着墙瓦的剪影,我艰难地挪动脚步,离开由国家三建委和国家文物局统一规划的这处文物园,已是暮色四合、万家灯火时分,而人文的书卷,正在眼前徐徐打开,打开……

  作为文王牧野伐纣的前锋,因矫健的舞姿和强大的战斗力而声名鹊起的板盾蛮,就生活在脚下这片土地之上。关山重重闭锁,川渎道道阻隔,决定了古庸国这片荆梁故地只是“蛮方” ,远离“国中之国” ,远离中原文明。然而,令人殊难想象的是,这一片令楚国贵族觊觎因而兵锋相向的土地,这一方令巴人首领鳖灵眷顾不已,在强楚挤压之下无奈别离的山水,竟然有如此悠远、如此灿烂的文明。

  那牛尾石岩画中,曾经于莽莽榛莽、连绵峦冈呦呦而鸣,直至一万多年前方才消失的大角鹿,外形朴拙而气韵生动。仰仗于人形图案——长江之神——的守护,祖先们生于斯长于斯,得天地之灵气,与山川乃至万物和谐共处。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轨迹里,先民留下的,似乎不是血腥的征服,而是奋争和顺应相互调适的历史。那外形简约的石斧,仿佛在诉说关于自卫与获取的传说;那居于最上方的金字塔般的图案,令人感受到天地神灵的尊荣、原始祭祀的神圣,聆听到远古祭祀时起伏断续的歌吟,遥想到祭祀中人神对话高潮兴起时巫觋带领众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场景;那迤逦的山道,那原始村落的茅舍、篱笆、鸟雀,令人咀嚼晨曦中暮霭里先民生活的宁静与闲逸。不闻蝉噪,不闻鸟啼,却能触摸远古的脉搏;春山也好,秋居也罢,都能弥漫绵绵的诗意!综观整幅岩画,它虽只是单线阴刻而成,但线条古朴粗犷,构图看似松散实为严谨,祭祀、狩猎、畜养、住宅等不同生活区域个个相通,艺术地诠释了对至上神、宗主神的崇拜和“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学观,确为原始壁画中的上品。

  在古代,云阳一带山高林密,石突流湍,艰险异常。多少木舟折楫于汹涌江流里,浮沉于漩流之中;多少“神女”伫望于巷陌乃至礁盘,等候渔夫自风雨中归来。然而,生存环境再恶劣,也难以熄灭先民对美好生活渴盼和追寻的火把。那巴阳峡石刻里,河神头戴官帽,身穿官袍,似乎以佑护的姿态,增添了先民凌波逐浪的信心和力量,使之渴盼拥有乘舟而渔向晚时分满载而归渔歌戾空的快乐。出土于旧县坪遗址的汉代石雕蟾蜍,正寄寓了一方百姓这一永恒的诉求。在传统文化中,蟾蜍有辟邪、招财之意,貌虽丑陋,却为吉祥之物。同时,因月中有蟾蜍之传说,蟾蜍又成为明月的代称。唐人顾夐《浣溪沙》云:“露白蟾明又到秋。 ”蜀东形胜,山重水复,道路迢迢。一尊蟾蜍,寄寓了多少离思,多少对团聚、幸福的愿景!以丑寄美,也折射出先民古朴的辩证思想观。

  晚风习习地吹,西江不再澎湃。那璀璨的灯火中,索桥雄跨天堑。然而,三峡截流之前,江水为患,起伏不休,将对两岸山岳挤压、河床狭长的怒火化作惊涛和雷鸣。我们不难从民国方志卷四十二(文录上)所收录的清代诗人熊宇栋《龙脊夜涛》一诗里窥其一斑:“巨石亘沙滩,翠龙万古蟠。横江翻怒汐,入夜吼奔湍。月涌东流急,星摇北斗寒。何年双剑化,宝气泛洪澜。 ”固守于老城与昔日张王桓庙之间的江波中、长约二百米的龙脊石(又名龙潜石)恰如长龙卧波,经历了多少浪涛的啃噬和冲击;雨多水肥时分则潜,山寒木瘦时节则现,于沉浮中诉说着一部厚重的水文历史。自北宋元祐三年以来,其上历代题刻多达一百七十余处,其中有关于五十三个枯水年份的六十八处水文题刻。此外,有关占卜、纪游、题名、咏景、抒怀等诗文、篆隶楷草等书体,彰显了这座“水下碑林”独特的人文价值。方志云:“古渝之义熙,涪陵之石鱼,云阳之龙脊石,虽地各异,然意皆同。 ”其“意”者何?纪水文而不限水文也。

  记得初看这些作品时,自己除了为它们所具有的迥异于中世纪圆熟典雅的古典艺术质朴简约风格而惊诧外,还有几分不以为然。这些作品既非宏大叙事,也非精巧创构,几根随意勾勒、刻画的线条,便是一幅图、一个字,似乎远远没有达到艺术的高度;如果以亚里士多德的“有机整一说”衡量,还颇有几许零乱和残缺,最多算得上即兴而为略加修饰之作。然而,再三琢磨,发现它们耐看,洗练的背后是宏富,简淡的背后是浓烈,充满着图腾崇拜时期信仰的虔诚和生命的蓬勃,充满着浪卷云天般的力量。尺幅千里,带来的是艺术的张力。这些意蕴丰赡的作品令人拥有不绝的审美愉悦。中国画向有“留白”之说,简淡的线条之外,是生长生命意志的丛林和令人遐想万千的天地。艺术发展的路径不是由简单演变为繁复,由素朴演变为华丽,“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这“平淡”便是艺术的极致。多少艺术大师在历经艺术的繁华之后,将原始岩画、古代书刻视为艺术的起点,不,艺术的母亲,竭力洗尽纤华,返璞归真,从而达到他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中国现代二十书家”之一的篆刻名家刘孟伉的书法作品在巴黎罗浮宫展出时,那博操约守、收放自如、朴拙简练但力举千钧力透纸背的字体惹得众人驻足留观,自在情理之中。

  毋容置疑,这些承载了若干文化信息的始于模仿而终于创造、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人文精品,亦是云阳山川化育而来的艺术瑰宝。一缕缕艺术的芬芳自遒劲而流畅、浑朴而精妙的线条里静静飘来,自疏朗而紧凑的结构、峭拔而圆润的笔画间静静飘来。

  在苍茫的夜色中,在遥远的涛声里,远古、中古的人文、艺术的光辉,更加熠熠闪亮!

  望着沉沉的夜色,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晨曦初露的景象。在渺渺钟声中,汤溪古镇云安悠悠醒来,于是,摄影家镜头里的陕西牮楼愈加清晰起来。

  牮楼,非箭楼也。虽为民居和宗祠,却有御寇之用。不过,何以名之为“牮” ?清人林则徐在《资江所有梁牮罾壩一律拆除以利航行篇》中,视之为用土石堆砌成的挡水设施。这显然不属“牮楼”之意。看牮楼外形,呈长方形,下寨上亭,周围均为低矮不一的民居和或深或浅或宽或窄的闾巷。由此看来,牮楼确非游射之所,“牮”自然也非“箭”之舛误。再细究其亭,但见东西八字形分水顶,辅以宽雨檐各一,并斜覆于顶之南北两侧,因高低错落而留空,自然难挡横风狂雨。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话》云:“撑屋不敧曰牮。 ”上有屋顶斜覆,下有柱梁若干撑扶而不敧,“牮”之意始于此。亭上悬钟,晨昏日中,声闻汤溪两岸,后作云安盐场盐工上下班报时之用。陕西牮楼本为嘉庆时陕籍盐商所建,作陕西会馆。

  何来盐商?原来,汉初助高祖“策定三秦”的名士扶嘉食邑于朐忍(今云阳) ,因樊哙射猎逐兔而得井盐开发史上著名的白兔井,遂汲卤煎盐而兴邑。学者官箴九确认云阳汲卤煎盐始于公元前206年;学者阮有勇考证后以为,云阳凿井煮盐的历史可远溯六七千年前,最短也有四千年历史。采信哪一观点姑且不论,云阳煎盐历史甚早却是不争的事实。 《华阳国志》里便有关于“朐忍”“盐井”的文字。 《水经注·江水》载:“左则汤溪水注之,水源出县北六百余里上庸界,南流历县,翼带盐井百余所,巴川资以自给。 ”东晋初年著作郎王隐的《晋书地道记》 ,闽剧始祖、明代万历年间四川布政使曹学佺的《蜀中名胜记》亦有相关记载。汤溪所产“伞子盐”因“形如张伞” 、细小者也“异于常盐”而享誉巴渝荆楚。于是,商旅如云而来;在骡子的蹄声中,或者在打鼓开船声里,云盐便告别卤井,告别煎锅,告别盐工,踏上征程,走进都市、篱落。杜甫寓居云阳时所作《十二月一日三首》 (之二)中的诗句“寒轻市上山烟碧,日满楼前江雾黄。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就生动表现了云盐舟行畅销八方的盛况。宋元时期更甚。史家马端临《文献通考》云:“云安监及一井,岁煮盐八十一万四千余斤。 ”不难想象,汤溪烟波淼淼,舟楫往来,一派繁荣气象。王子安笔下“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轴”的骈词俪句本状初唐洪州市井之胜景,又何尝不是汤溪古镇的真实写照?

  盐业日兴,四方人纷纷前来,或为盐业磋商,或操他业。云安、老城、双江,随处可见下江人匆忙的身影。“九头鸟”自江汉飞来,砌帝王宫于两江交汇处,作湖北会馆;江西老表溯江而至,兴万寿宫于汤溪河畔和老城南门左街,作江西会馆;福建人自闽瓯踵至,建天上宫于老城东门大街,作福建会馆……一时秦楼楚馆争辉,信仰崇奉各殊,高祖阁、滴翠寺、罗汉庙、观音阁、炎帝宫、南华宫、禹王宫、万天宫……不一而足。不过,无论超脱者奔忙者,无不崇汤谷(即旸谷)为建东岳庙(又名天齐宫)而喜。汤谷,乃日升之地。 《尚书·尧典》载:“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 ” 《山海经·海外东经》云:“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 ”看来,东方的羲和也好,西方的阿波罗也罢,都由来已久。作为浩茫宇宙中蔚蓝色星球理应膜拜的光明、温暖的播洒者,日神受到芸芸众生崇拜理所当然。无论尚道者礼佛者,无不奉文昌为筑文昌宫而乐。文昌,士子之保护神也,可主宰功名利禄。 《诗·周颂·雝》云:“宣哲维人,文武维后。 ”武王于祭祀大典上赞颂文王睿智,文武兼备。看来,古人素来崇尚文德、武功,难怪《吕览》以为“文武尽胜,何敌之不服? ”正因如此,尚武风气甚浓的巴人故土兴崇文之风就不足为奇了。

  在巴人生活的这片热土之上,人们既尚武,亦重文;既喜巴风楚韵,亦对外来文化敞开胸襟。如果说华夏文化的绵广得益于与时俱进的精神和兼容并包的气度,那么,云阳文化丛林的葱茏,又何尝不是得益于顽强的生长、对窗外绿叶的接纳和采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