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对诗的认识
栏目:雅趣
作者:王彬  来源:中国艺术报

  在大观园,若论诗才,自然是黛玉与宝钗,无论是吟诗抑或填词,用现在的通行话是PK,用历史上的成语来形容则是一时瑜亮而难分高下。

  《红楼梦》第七十回,讲述暮春之际,史湘云偶成一小词曰调寄《如梦令》 。写好以后,送给宝钗看,又让黛玉看。黛玉对湘云说,写得不错,而且新鲜有趣。湘云说:咱们这诗社,总是做诗,没有填词,不如“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 ” ——此时的海棠诗社已经改为桃花诗社,设在潇湘馆里。因此,湘云对黛玉提出这个建议。黛玉听了也引起兴趣,一面派人去请众姊妹,一面准备了几色茶果,便与湘云拟了“柳絮”之题,又规定出几个词牌,“写了,绾在壁上” 。

  那一天雅集,黛玉作的是《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

  大家看了都说好,但是过于哀怨悱恻了。

  宝钗填的是《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

  众人见到都不禁拍案叫绝说:“自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 ”话是这样说,又不愿意黛玉不高兴,便又说,如果论“缠绵悲切”自然是黛玉的《唐多令》好。客观而言,宝钗的《临江仙》的确写出了一种气势,“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将纤细柔弱的柳枝绘雕得不同往常,而“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则描摹出一种清新雅健的气势,展示了作者的高远志向与意趣,与往昔关于柳的吟咏大不一样,因此众人说“翻得好气力” 。翻,是指上下或内外位置颠倒。宝钗的“翻” ,不仅与黛玉相比较,即使置于经典的吟咏柳的诗词里,也迥然不凡而新意锐出,黛玉的《唐多令》则依然是旧调,自然相形见绌。

  看到姊妹们在吟诗填词中享受愉悦,薛蟠的侍妾香菱十分歆羡,也想加盟诗社,然而身份低微难以加入,但又心有不甘。一日,薛蟠外出做生意,家里的人丁少了,“外面只剩下一两个男子” ,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谨,‘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 ’ ”听到薛姨妈这样吩咐,宝钗说您有这么多人作伴也足够了,不如叫香菱“和我作伴去” 。香菱便来到大观园,住在宝钗的蘅芜苑。看到姊妹们做诗,香菱也诗性涌动,先是向宝钗讨教,后又向黛玉请教。香菱对黛玉说,她喜欢陆游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说得真有趣! ”听了香菱的话,黛玉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陆游是宋代的著名诗人,黛玉为什么这样说呢?

  香菱喜欢的两句诗,出自陆游的《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 ,这是一首七律,陆游称其为长句,全诗如下:“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这首诗平易明畅,末句用典,说是春秋时卫国人宁戚( 《淮南子》作宁越)勤奋读书,贩牛为生,不被君主所识,一日经过齐国,暮宿于廓门外面,恰好桓公夜出,爝火甚盛,宁戚方“饭牛车下,望见桓公” ,便“击角而疾商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歌者非常人也! ’命后车载之。 ”后来便用“击角”也作“扣角” ,喻指不遇之士而求以自用。此诗颔联描写书房,香气馥郁,由于帘幕未卷,因此香气依旧在室内萦绕,而砚台古旧凹凸不平,低洼之处积存残墨。颈联则描写窗外月色与梅花疏影,风声高烈传来大雁嘹亮的鸣声。这两联诗,从书房到窗外,从萦绕的香气到古砚洼处的存墨,精细如画,对仗工整,即使在两宋的诗海中也是好诗,不能说是陋诗,但是却被林黛玉一口否定,认为浅近而不可以学。

  林黛玉认为哪些是好诗呢?第四十八回,林黛玉建议香菱: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 ,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而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王摩诘即王维,老杜即杜甫、李青莲即李白。应瑒,东汉末年诗人,建安七子之一,其集已逸,不知黛玉如何读到,或者其时尚存,或者只是随口一说,作为她喜爱的建安时期苍凉沉郁的风格而已。谢指谢灵运,是南朝宋诗人。阮指阮籍,是魏晋诗人。庾指庾信,北朝周人,以诗赋著称。鲍指鲍照,是南朝宋诗人。黛玉所推崇的诗人一是唐人,一是建安,一是魏晋,一是南北朝的文人,绝无宋人,从而体现了林黛玉心中对诗歌的认识。她认为学诗的路径当以唐代王维、杜甫、李白为基础,之后溯源而上,学习汉魏,乃至南北朝时期的诗歌,推崇空灵、蕴藉、沉郁,讲究气象与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这个不能说错,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宋诗并不是不可学。与唐诗相比较,宋诗也自有风格。有人说唐诗之美在丰腴,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之诗在江山万里,比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宋诗则是生活场景,重一时一地的意趣,比如上例陆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之类。再一个区别是唐诗侧重性灵的“韵外之致” ,比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而宋诗则重在分析,在日常的平凡景象中揭示某种理致,诸如“只缘身在此山中”之类,因此唐与宋诗应该是双峰并峙而难分伯仲。黛玉的学诗路径,反映了黛玉旨趣,自然没有什么可以辩驳,清人袁枚云:诗者,心之声,“性情所流露者也” ,只要从心里、性情之中流露出来的就是好诗,并没有什么固定准绳,如果一定以黛玉所云作为判断唐诗与宋诗优劣的标准,自然也是应该讨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