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哟挡不住人想人!”
——想起路遥
栏目:笔荟
作者:阎纲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今年是路遥诞辰70年,他已经去世17年了。他像老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在准备写出更满意的作品的时候倒下了。他生命垂危时对好友航宇说,如果哪天再站起来,一定要把藏在心里最精彩的故事写出来,每一部都可以超过《平凡的世界》 。不幸的是,他过早地倒下了,魂归陕北黄土坡上,年仅42岁。

  他说过,陕北这块地方不得了!

  陕北瘠薄,孤悬塞外,狂风阵起,有着望不尽的黄土,历史积淀厚重,苍凉而壮美。

  陕北人重义尚武,狂放凝重,骁勇善战,生活凄苦,生命力极强,看惯了征战与劫掠,彪悍而多情,生成一种征服苦难的强烈冲动和生死相随的牺牲精神。

  那就是信天游!信天游高亢奔放,回肠荡气,深藏着凄凉悲苦却刚毅而沉郁,陕北人日子艰辛却生性乐观,对爱情的追求出奇的大胆,招招手、亲亲口,唱爱的癫狂,哭心的恓惶,淋漓尽致,声声动人心弦。

  听,“千里的雷声万里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正月里来是新年,陕北出了个刘志丹,刘志丹啊真勇敢,他领导队伍上啊上横山”“拉妹妹绵手手,亲了妹妹小口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崂崂走”“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儿爱上一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还有《兰花花》 《走西口》和《赶牲灵》 ,唱什么“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世上的男人爱女人”“听见哥哥的鞋底响,一舌头舔破两块窗” “对对沙燕飞过梁,你把妹妹也领上,八路军营里人马多,哪一个马尻子捎不上我”“谁昧良心天火烧”“咱们俩死活哟在一搭! ”

  披肝沥胆,热耳酸心,是陕北人恩怨情仇人生百味的深度坦露。

  《东方红》的曲调,原本取自表白坚贞爱情的信天游《骑白马》 :“骑白马,走沙滩,你没有婆姨我没有汉。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哟,一块生来一块烂。 ”勇敢示爱的生死恋歌在山沟沟回荡,抗战时期改为送郎参军的革命情歌:“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哟,打鬼子顾不上。 ”再后来是《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 《东方红》原汁原味的民歌曲调脉脉含情,像一股暖流流过心田,流过延安以来的几个时期。

  2003年“华山论剑” ,金庸对陈忠实说:我很喜欢《白鹿原》 ,你胆子大。陈忠实说:你看懂了!陈忠实早就对好友王蓬说过:我心里想的是农民,我创作的底线是人道和人性之美。

  陈忠实很喜欢电影《人生》里由路遥亲自填词的插曲——富有“信天游”情调的《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双扇扇的门来哟单扇扇的开/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啊……啊……/双扇扇的门来哟单扇扇的开/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你快回来/你快回来/你快回来/你快回来……

  农民的儿子想要成大业,就得让他们走向《人生》的城乡交叉地带,甚至还要走得更远,还要去更繁华的地方,哪怕出去以后再回来。 (柳青对我说过,他一定要让梁生宝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一首暗含社会内容和生命价值的信天游,在陈忠实的心中重现,是他对路遥人性美创造的怀念和礼赞。

  我怀念路遥,也是寄情信天游,经常哼唱电影《平凡的世界》的主题歌和片头、片尾的插曲:“就恋这一把把黄土,就盼有一座座青山/就盼有一层层绿,就盼有一汪汪泉/看不到满眼的风沙,听不到这震天的呼喊/这震天的呼喊/暖暖我的心,贴贴我的肝/抖起我的壮志、鼓起我的胆”“龙王救万民哟,清风细雨哟救万民/天旱了着火了,地下的青苗晒干了”“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神仙哟挡不住人想人”“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面容易那个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那个招一招手/瞭不见啦村村呦瞭不见那个人/泪格蛋蛋洒在哎呀沙蒿蒿的林……”

  高建群题赠路遥说:“文学是一种殉道,陕北高原是一个英雄史诗美人吟唱的地方。 ”

  不仅仅赞美爱情,不仅仅为了果腹,是震天的呼喊鼓起我的胆。

  我爱陕北人激情似火、柔肠百转的信天游。

  我爱陕北人生死相随、“咱们俩死活哟在一搭”的牺牲精神。

  我爱中华民歌丰富的表现力和顽强的生命力。

  “神仙哟挡不住人想人” ,路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