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邵氏出品、吴思远执导的香港武侠电影《鹰爪铁布衫》已经在我心中激荡了足足30年。大约四岁的时候，我就随三叔在农村的露天广场看了这部电影。那时距离这部影片出品已有10年之久了。最早的记忆虽然十分残缺朦胧，但是在那个年代已是绝无仅有的文化记忆，时间久远而难以忘怀、时常咀嚼而愈发有味。如今，影片的台词我几乎背诵如流，或者你说一句台词，我能够立即说出是哪个角色说的。虽然，未必有太多像我一样推崇这部影片的影迷，但是毫无疑问，我的偏爱绝非是个人喜好，当年这部影片称得上香港武侠片的经典。影片以晚明为背景，在那段荡气回肠的历史里，抵御倭寇的忠臣兵部尚书刘天和遇刺，凶手正是当朝刑部尚书郑重买通的江湖刺客胡龙，后来郑重嫁祸刘天和的心腹忠臣肖如风，并调刑部中军沈乐追缉肖如风。然而正义终将不会缺席，真相大白后，肖如风沈乐联手对决铁布衫之王郑重。故事线并不复杂，但是剧情设计十分巧妙，穿插着石兰、石树姐弟俩与肖、沈的相逢，主线清晰又不单调，可回味之处甚多。比如，沈乐起初误认为肖如风就是杀害刘天和的凶手，但是通过肖、沈两位的接触和较量，沈乐已有所体察，石兰姐弟俩与肖、沈的互动，以及肖、沈联手对付崎山三怪，逐步揭开了真相，推进了剧情，最后胡龙临死前拽下皇上恩赐郑重的玉佩，临门一脚，巧妙地把故事推向高潮。而从人物线来看，更是教科书式的经典模式。刘与郑的对立，反映的是忠与奸的对立，这在晚明历史背景下是具有特别深意的矛盾。而这对矛盾，具体化为肖、沈阵营与郑及为其所用的江湖恶势力之间的对立。辅助这条主人物线的还有肖与胡、沈与胡、郑与胡、郑与其两位师兄（分别是石兰的爷爷、胡龙的师傅）的关系，肖沈之间的关系，肖与石兰姐弟的关系，石兰姐弟与刁贵的关系等等，可以说每一个重要角色都能与另外一个重要角色联系起来，即便石兰姐弟与郑重这对开始看似毫无关系的关系，竟然也暗藏重大历史恩怨，并且在故事结局处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编剧童路写的这个虽不复杂、却耐人寻味的故事，把武侠片写成了历史片，也把历史片写成了武侠片。
肖、沈两位英雄形象在我四岁的脑海就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两位在影片中分别穿灰白便衣、深红官服，这红白配便成为最持久的记忆。两位主演分别是刘忠良、王将，说他们演得好，是因为他们演出了肖如风、沈乐两位不同性格的英雄形象，而且他们把两个角色演成了浑然一体、缺一不可。服饰、性格、人格、武艺、举止都是那么互补和契合，只能说是时代造就的因缘际会。郑重，这个最大的反派，可以说是全剧中最耀眼的明星，因为他不仅是刑部尚书和杀害刘天和的真凶，还是鹰爪王和铁布衫之王。而影片的名字就是鹰爪铁布衫，可见此一角色的分量。黄正利正是这一角色的诠释者，他不仅把鹰爪和铁布衫之王的高超武艺表现得出神入化，也把晚明那类不动声色、城府极深的乱臣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纵观黄正利主演的其他若干反派角色，毫无疑问，这是最经典的一次。关键是，除却这三个主角，其他角色个个可圈可点，有的角色哪怕只有瞬间亮相，也给人惊鸿一瞥之叹。40年前的武打设计就是放到今天来看，也绝对是赏心悦目的文化大餐。这是袁和平早期任武指的作品，我虽没有机会采访他对执导这部影片的感受，但是毫无疑问，这部影片在其武指生涯里一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电影音乐是电影的灵魂，好的电影音乐能够触动心灵，帮助电影实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们耳熟能详的电影音乐太多，《北非谍影》里的《卡萨布兰卡》 ， 《毕业生》里的《寂静之音》 ， 《泰坦尼克号》中的《我心永恒》 ， 《桥》中的《啊！朋友！再见》 ，动听的旋律永远把电影留在了耳边、烙印在了心田。每当这些音乐或者插曲响起的时候，我们的脑海都能浮现出影片中相应的画面。 《鹰爪铁布衫》没有专门创作的电影主题曲或者片尾曲，但是导演吴思远用的电影配乐绝对是匠心独运。该曲取材1967年意大利西部片《Day Of Anger》里面的配乐—— 《I Giorni Dell’ ira》 ，是由当时著名的作曲大师里兹奥托拉尼编曲。这段配乐，后来还被昆汀·塔伦蒂诺移花栽木到了电影《被解放的姜戈》 。这段配乐不愧是出自世界级作曲大师之手，风格、气势、节奏、力度、旋律有机统一，是难得的电影插曲，特别是与影片中场景的切换、重要角色的出场、剧情的推进形成了共振。其实，影片中还有一段原创配乐，容易被人们忽视，其实这段配乐更好听，节奏感也很强，特别是具有浓郁的中国味道，与影片中表现的功夫、情感、价值都是非常契合的。
难得的是，影片的台词也很有味道，与音乐、武术共同形成了特有的文化气场。影片开始，肖如风有一段评价胡龙身手的话“在下肖如风，住京城八年，还从未见过如此高强的身手，请问高手尊姓大名？ ”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但是有一种清雅的味道，与肖如风玉树临风的英姿气质是吻合的。胡龙与刘天和交手前，胡龙有一番对武术的见解可谓精辟，“晚辈以为拳术十一家，皆偏于一语。吕江八卦虽刚，未及绵长短打，东篱拌天之腿，怯于鹰爪王之拿，若依各家拳法，兼二习之，正如长山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相应，此谓之上下周全，无有不胜” ，难怪说得刘天和心里痒痒，直想比划。郑重在客店里突遇师兄，被暗喻半夜回来，好有雅兴时，说“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怪不得他陶翁不为五斗米而折腰” ，既不失他朝廷重臣的身份，又掩饰了他内心的虚伪和狠毒。当沈乐确定肖如风不是杀害刘天和的凶手，而凶手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郑重时，二人没有感天动地的言语，反而是听起来冷冰冰的对话，却涌动着“路遥知马力”的真情和前路再无知己的落寞，写出了“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的豪迈与感伤。这样的台词、这样的对话，给人以心灵的震撼，给人以向善向上的勇气和信念。
影片拍摄选取的外景很有质感，契合故事剧情，也契合人物表现，画面介于彩色黑白之间，整体格调古朴浓郁，营造出武侠片应有的浓重氛围，一声苍劲有力的鹰之鸣，响彻在晚霞与夕阳辉映的苍穹，既与“鹰爪”呼应，又增添了十足的神韵。拍摄、剪辑对武打的表现都极其充分，远景、近景安排错落有致，不仅对主要人物和重要情节烘托渲染得好，对配角和支线剧情也处理得十分到位。比如，刁贵调戏石兰的那场戏，虽不是重要的戏份，但是拍摄制作却非常完美，特别是肖如风出手相助，石兰向肖如风投去会心一笑的那个镜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所谓“人间有味是清欢” ，没有热烈的情爱，只有含蓄的心仪，一切都是恰到好处。拍摄抓取的这个瞬间，以及后期剪辑制作留下的这个画面，便是影片留给观众的惊鸿一瞥。
我对晚明的历史本就有独特偏好，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大厦将倾，忠臣便是帝国最后的梁柱，也是乱臣贼子的眼中钉。影片表达出“宁可国家负我，我亦不负国家”的英雄情怀，但又不是简单的愚忠。肖如风教石树功夫，石树说要学肖大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肖如风感慨道“对，顶天立地，家乡有个山歌就说乡歌不唱忧愁多，大路不走草成窝。钢刀不磨生黄锈，胸膛不挺背要驼” 。听来真是满满的正能量。即便是胡龙，这个被奸臣利用的小人，也不是完全的私德败坏。他也知道拿了钱，去给双目失明的老母亲买她最爱吃的云片糕。而郑重在杀胡龙灭口之际，也不是完全丧失人性，假借朝廷有要事把胡龙带至远离其母的地方，方才动手。这些细节都体现了编剧和导演的良苦用心。
该片问世虽已40多年，但如佳酿一般历久弥香，这绝非偶然或者仅迎合了喜爱武侠片的人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