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吴冠中先生
——写在吴冠中先生百年诞辰之际
栏目:心语
作者:张秀超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一年一度,又到盛夏,又到了塞罕坝最美好的时节,又到了四面八方的艺术家们来采风观光的时刻。

  几位画画的师友来到坝上,我带他们走上百花坡,这是绿毯似的草地上兀然耸立的一座小山,山头几棵白桦相拥而立,山坡葱茏的碧草间鲜花点点,画家们铺展开画具,沉浸在美的捕捉中。我走到山坡一侧,为画家们抢拍下几张写真照片。

  就在这个时刻,我发现山脚下,一个人迈着大步,几乎是一溜小跑着,向着小山走来了,霎时那个人就来到了山坡,这个人大约六十多岁,身穿黄帆布褂子,青裤子,脚上是胶皮底靴子,手里捏着一把羊铲。他来到我身边,把羊铲横放在地上,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挂在胳膊上,眼睛向山顶立着画架子的那边望了一下。

  他问我:“他们是画画的,是北京来的吧。 ”

  我说: “是的,是从北京来的。 ”

  我正要告诉他,我不是,那人没有容我说话,就急忙问我:“吴冠中老先生,来了没有? ”

  我一愣,问他:“你知道吴冠中? ”

  “噢,我看过他画画,就在那。 ”放牧人手往山下的草地指了一下,“人家那画,那可真是叫好啊! ”

  我很想知道,在一个手捏羊铲的人眼里,吴冠中的画,是怎么个好法?

  “怎么好? ”我问他。

  “嗨嗨,人家那老先生,把木头夹子支起来,那手就在画框子里刷刷走道了,不一会儿,瓦蓝瓦蓝的天,白云彩,大草地,羊群,就出来了,就跟真的一样,听说那画在北京展览,我就想,我要是在北京城看到这个画,一准就得哭了,就跟看到家一样。 ”

  老人告诉我,老先生问他家多少羊,那时候只有20来只,现下有200多只了。他告诉我,为了保护草场,各家用绿色铁丝网把草场围起来,里边再分割成一条一条的,年年转换着放牧,让草好好地生长,他说家里还有8匹马,天天披上花鞍子,在指定的草场供游人骑马,一天能挣好几百块,他说现在的日子可好过啦!

  老人说:“吴老先生要是又来咱这画画了,我想让他看看我的羊。 ”

  当知道山上画画的人里边,没有吴老先生,我还想告诉他,吴冠中先生,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那人样子很是失望,向山下张望了一眼,说他的羊钻进别人家的草趟子里边了,说罢,就慌忙跑下山去了。

  我望着放羊的老伯有些落寞的影子,消失在苍翠的绿海里,我想起了那年那月的那些日子,那是吴冠中先生在塞罕坝采风画画的日日夜夜……

  那是1998年8月,吴冠中先生携夫人和他的四位学生,还有三名摄影师来到木兰围场所在的塞罕坝采风写生,木兰围场,是清代的皇家狩猎场,这里的最高山岭塞罕坝有浩浩林海、茫茫草原,被誉为是水的源头、花的世界、云的故乡、鸟的天堂。吴冠中先生走进这浩淼的大自然,他被这里宁静广博、美轮美奂、万物竞展风流的磅礴大美所吸引。他的身心,一时与这片美丽的土地相亲相融,他在林海漫步,他在草原凝思。

  年近八十岁高龄,却在这里展露着青春的风采:他身穿天蓝色牛仔裤,枣红色毛衫,与农牧民家养的一群大白鹅在草地上竞走;他置身马群,看一头剽悍的红马温柔静立,转头舔吻正在哺乳的马驹,他在那一对马母子面前久久站立;他站在用白桦木杆围起的栅栏前,一只雪白的羊羔,泉水般清醇的眼睛里含着一点哀愁,头伸出栅栏看外边的天地,他挨近小羊,那双握画笔的手,亲昵地抚摸着小羊,小羊似乎感应到一种别样的抚慰,用粉红的舌头,舔着画家的手……

  他与农牧民们亲切交谈,问他们怎么放牧,怎么在高山上种莜麦。让人们看到一个有趣的现实生活里的吴冠中,也让人们看到遨游于艺术世界里的吴冠中。人们看他对生活观瞧得那么仔细,很想知道他到底都看到了什么,在画笔下会怎样体现,人们想由此窥探生活幻化为艺术的些许端倪,于是,人们请吴冠中先生画一幅塞上风情的画作。

  是大自然的撩拨和呼唤,先生猎获美、描绘美的激情,在这里蓬勃迸发,慨然释放,很少当众作画的先生,竟破例当众泼墨挥毫。先生的夫人朱碧琴女士和先生的学生们坐在草地上看先生作画,在山上赶羊的、放牛马的、采蘑菇的、刨草药的老乡们也驻足,围拢过来看吴先生作画。不一会儿,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一幅饱含着先生深情、含香带露的高原风景画展现在人们眼前了:蓝蓝的天空缭绕着白云,远山蜿蜒,草地如毯,花开似锦,牛羊游动……

  吴先生在坝上住了十天,先生在坝上采风写生的全过程,被摄影师和他的学生们用相机拍摄下来,回北京后隆重举办了《踏花归来》 ——吴冠中师生围场坝上采风摄影展。这些珍贵的绘画和摄影作品,让人们看到画家、摄影家眼中、心中的木兰围场,也留下了先生和他的学生们旅行坝上的难忘影迹,我们似乎也从这些艺术作品的背后看到了创作者们情感、心路历程的点滴。

  一棵硕大的、生长着大黑眼睛的白桦树下,白发苍然的吴冠中先生站在大树旁,树是坝上的白桦,人是具有世界声誉的画家,先生深邃而富有穿透力的略带忧郁的目光,眺望着远方……这作品叫《横站生涯》 。

  蓝蓝的天空白云飘飘,先生脚踏着碧绿的草地,瘦削的手臂筋骨毕现,刚劲有力,在天地间屹立的画架上挥动,画布上,丹青在点点铺展,云在画上俯瞰,手在云中游走,这特写镜头如一幅雕塑般,是那样的别有情致和韵味,这作品叫《冲向蓝天》 ;人们围在先生身边,看先生作画的场景凝聚在镜头里,被称为《看母鸡下蛋》 ;在林海围拥的山坡上,先生将刚刚诞生于笔下的画作,立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手指着画作上的点点线线,向学生们讲说着,这幅摄影作品名为《解剖麻雀》 。

  当年,在举办艺术展后,我把先生在塞外葵花地里拍摄的照片翻拍了下来,挂在书房的墙上,多年里,我日日与这样的画面相望:一望无际,海一样绵延,光焰一般灿烂的向日葵地里,一位身穿雪白半袖衫的老人,站在花丛中,他的头前倾着,稍稍低下去,双手掬捧起一朵葵花,脸向着那花倾下去,深情地凝视着那金黄的花朵……这广袤丰饶的大地,就是塞外的葵花地,那个站在葵花地里,深情凝视的老人就是驰名中外的大画家吴冠中先生。这幅摄影作品,它的学生们为之取名《想起梵高》 。

  先生曾在文章中说:“在生命过程中发挥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对生生不绝的人类作出了新的贡献。 ”是的,先生拼却一生的精力,为这个人间贡献了那么多精美传世的杰作!

  人生有限,艺术无涯。时光,如流水般匆促而逝,而今,距离吴冠中先生到塞罕坝写生创作,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他放下画笔,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10个年头了。先生生前曾说过这样的话,将来他不在世的时候,谁要是想念他,就去艺术馆看他的画。先生将他的心血之作,捐献给了好多艺术馆,人们可以到艺术馆里去看望他。

  今天,在塞外坝上草原,当我见到,一个看过先生作画的放羊的老人,深情地记挂着先生,我的心中热浪滚滚……由此看到,人们不但在艺术馆里可以看到他,在这样的远山远岭,在他作过画的大山上,在牧羊人的心中,人们依然能够看到他……

  此刻,面对先生在葵花地里仰望梵高的照片,我这样满怀敬意地仰望着先生!我相信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人群,时时有这样的仰视,并将悠远地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