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与故乡的自我确证
——谈谈杨献平的散文创作
栏目:博览
作者:桫椤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丝路上的月光马蹄》 杨献平 著
当代中国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杨献平在散文领域拓耕多年,从反映巴丹吉林生活的《沙漠之书》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到描写故乡“南太行”的《生死故乡》 《作为故乡的南太行》 ,再到《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历史的乡愁》和《丝路上的月光马蹄》 ,每一部作品都呈现出鲜明的异质性。从风格而论,杨献平的写作首先表现出情与思、理与趣的交融,既有炽烈的情感,又有深度的哲思,兼具个人的独特趣味;在艺术表达上,他极为重视叙事在文本中的作用,以故事为情感赋形,将饱满的热情创造和感悟到的驳杂生活经验与对历史和当下的审视交融在一起,使作品节奏跳跃,格调沉郁,叙述平实,在思辨力和感染力之外又极具可读性。

  在杨献平迄今为止的文学地理学中,巴丹吉林和南太行都寓寄着他的乡愁。他似乎更喜欢巴丹吉林,并从两方面完成对此地的文学建构:一是在当下和历史两个时间纬度上建立坐标;二是通过人与自然的关系来呈现地域的文化精神。他说:“我俨然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了,等同于它身上的一枚沙子、一片绿叶、一粒浮尘。随着时间,我与沙漠的关系与日俱深。 ”他的态度并不是从回忆中钩沉来的,而是基于生活现场的感受。在他的日常经验中,沙漠首先是一种自然的存在,风景和风物是最重要的文化表征,他在几乎每一篇章中都反复描摹自然之物,通过与景物的对视确立个人在自然中的位置。郁达夫在《中国现代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的导言中总结现代散文的特征,其中第三个“是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 ,以之衡量杨献平的写作,他恰将人放置在自然中加以考量,在与自然的关系中看到精神和人性,看到世道人心。如《牧驼人与骆驼刺》中,残酷的环境锻造了骆驼刺顽强的生命力,弱小的人类是因为与之有着相类的精神风骨才得以在广袤的沙海中生存,通篇充满对生命的悲悯和抚慰之情。

《作为故乡的南太行》 杨献平 著
花城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在历史的纬度上,杨献平将中原与边地、人与自然的历史和现实关系统合在文本中,从而以知识形成由内而外的张力,为巴丹吉林乃至整个西北边地营造出丰盈的精神质感。 《沙漠的弱水河》从一条河与一片沙的关系起笔,“我总觉得巴丹吉林沙漠是幸运的,它的幸运源于弱水河” ,作者追溯弱水河的前世今生,透过河与沙见证过的张骞出使西域、玄奘负笈西行、冯胜智赚黑城等事件,试图触摸和感受时间流逝、地理变迁与人之间的隐秘共振。 《无尽的敦煌》和《历史上的金昌》与此是同样的路子,前者开头就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视角上寻找敦煌建城的根据,然后爬梳汉唐史料和掌故,并代入个人的情感使敦煌有了温度;后者对金昌地方史的梳理并不拘泥于单独的一地,而延及整个丝绸之路并连带勾勒匈奴史,从李希霍芬的命名权到《史记·李将军列传》里李陵降匈奴的记载,莫不透着冥冥的玄机,而这背后则是作者广阅博学的功夫和视野。

  书写故乡是杨献平对自我的一个重大命题,但他却使用了一个批判性的反思视角。他原籍河北邢台沙河,“南太行”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名,而是故乡所在的太行山南麓的泛指,作者倾力打造这一地理概念,一个前提是他的故乡在整个冀南山区是有代表性的。与那些动辄做歌咏姿态的写作不同,我们常在杨献平的文章中看到他对故乡的不满意或不满足,从中透出他的无奈:“对于故乡,具体说是太行山乡村,我命名并一再书写的南太行乡域,我总是不满多于满意。 ”他渴望故乡越来越好,不用说,愿望并没有实现。所以,从遥远的边地回望故乡,非但没有得到精神慰藉,故乡反而让他心烦气躁:“就像我对故乡南太行的情感,那种愁怨与渴望,就像雾水一样,时时弥散、蒸腾,让我的内心和灵魂不得安宁。 ” ( 《中年的乡愁》 )

  传统乡村伦理的衰变是令作者对故乡最不满意的情状。中国持之千年的农耕文明和乡村伦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男女、乡闾的伦理秩序以及忠贞、节义、忠诚、敦厚、农耕、信仰、习俗等乡村传统礼崩乐坏。与之相对的,是每一个人置身于乡村都是“当事者” ,他们的一切也不可避免地搅进了“不备的无措”中。在散文集《生死故乡》里,作者以冷静、深邃、自然的笔调和内敛朴实、微言大义的笔法,书写回乡所见的诸多无序和错乱,《金戒指》里的黑老三, 《南山记》中的慕恩富、张爱梅等,他们有着太多的不如意,为生计奔波,或坚韧执著,或听天由命;或恪守一种传统,或不择手段为现实富贵,在用一种无意识的生存本能,极力彰显生命的崇高和为命运而奋斗的荣耀。但也正是他们中间的人,将邻居的孩子拐卖,将自己同族的兄弟打死,人性的幽微、生命的厄难、现实的残酷与命运的无常充斥其间。

  虽然将“南太行”这样一个颇具宏大色彩的命名给了自己的家乡,但故乡已是异乡,从这个意义上,巴丹吉林和南太行并无本质的区别,这也难怪杨献平的文字中流溢着心灵无定的漂泊感。无论是客居的巴丹吉林还是成都,还是已成异乡的故乡,或者已然远去的历史,只成为想象里的去所,作者并不能仅从离场的情感中获得价值,仍然需要从日常中获得在场的意义。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身体及其感觉的重视,二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抒写,其中主要是两性间的情感与爱欲。他对身体的内在感觉极度敏锐,在《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和《中年的肉身》中,他写成长、睡眠、洗浴、独处、生病等时的身体感受,有着无以复加的细腻描写。而在《西双版纳:隐秘的或散乱的》 《若有若无》等作品中,被现代社会生活激活的人的本能欲望隐约其间,作者并非持赞同的立场,而将隐秘的另类情感主体意识的显现来书写。散文的发达首先源于人的解放,杨献平的写作是鲜明的例证。

  与其他体裁相比,作为以自由度极大的情感和精神为支柱的文体,散文向来以没有规范为最大的缺陷——但这又何尝不是优势?——事实上规范性只是不便言明,它并不缺失于读者的心中。坊间向以真实性和真情实感作为评价散文的两个基础要素,在杨献平这里,真实性建立在坚实而绵密的经验和知识体系上,情感则从对故乡、边地、历史和自我的多向度体验中而来,这两方面使他的写作表现出并不多见的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