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词典(组诗)
栏目:名家
作者:梁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龙泉驿

那匹快马是一道闪电,

驿站灯火透彻,与日月同辉。

汉砖上的蹄印复制在唐的青石板路,

把一阕宋词踩踏成元曲,

散落在大明危乎的蜀道上。

龙泉与奉节那时的八百里,

只一个节拍,逗留官府与军机的节奏,

急促与舒缓、平铺与直叙。

清的末,驿路归隐山野,

马蹄声碎,远了,

桃花朵朵开成封面。

 

历经七朝千年的龙泉驿站,

吃皇粮的驿夫驿丁,

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得有闪失。

留守的足不能出户,

查验过往的官府勘合、军机火牌,

以轻重缓急置换坐骑,

再把留下的马瘦毛长的家伙,

喂得结结实实、精神抖擞。

至于哪个县令升任州官,

哪个城池被哪个拿下,

充耳不闻。

 

灵泉山上的灵泉,

一捧就洗净了杂念。当差就当差,

走卒就走卒,没有非分之想。

清粥小菜果腹,夜伴一火如豆,

即使没有勘合、火牌,

百姓过往家书、商贾的物流,

也丝丝入扣。

灵泉就是一脉山泉,

驿站一千年的气节与名声,

清冽荡涤污浊,显了灵,

还真是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灵泉在元明古人那里,

已经改叫龙泉,龙的抬头摆尾,

在这里都风调雨顺。

桃花泛滥,房前屋后风情万种,

每一张脸上都可以挂红。

后来诗歌长满了枝桠,

我这一首掉下来,零落成泥,

回到那条逝去的驿路。

 

燕鲁公所

古代的河北与山东,

那些飘飞马褂长辫的朝野,

行走至成都,落脚,

在这三进式样的老院子。

门庭谦虚谨慎,青砖和木椽之间,

嵌入商贾与官差的马蹄声,连绵、悠远,

像一张经久不衰的老唱片,

回放在百米长的小街,

红了百年。

 

朝廷怎么青睐了这个会馆,

没有记载。两省有脸面的人,

来这里就是回家,就是

现在像蘑菇一样生长的地方办事处,

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买个地盘,

行走方便,买卖方便。

后来成都乡试的考官,

那些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也不去衙门,

在这里,深居简出。

 

砖的棱、钩心斗角的屋檐,

挑破了大盆地里的雾。时间久了,

京城下巡三品以上的官靴,

都回踩这里的三道门槛。

燕鲁会馆变成了公所,

司职于接风、践行、联络情感的公务,

低调、含蓄、遮人耳目。

至于燕鲁没戴几片花翎的人,

来了,也只能流离失所。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我在。

在这里看书、写诗,

安静得可以独自澎湃。

 

九眼桥

第九只眼在明朝,

万历二十一年的四川布政使,

把自己的眼睛嵌进石头,

在两江交合最激越的段落,

看天上的云雨。

另外八只眼抬高了三尺,

在面西的合江亭上,

读古人送别的诗,

平平仄仄,挥之不去。

 

这都是改朝换代之后,

明末战乱死灰里的复活。

年轻的清的祖上,还在缅怀,

九眼桥过往的绯闻。

那些碎末花边,

不敌秦淮河的香艳,

没有后来的版本记录。

河床上摊开的意象,

又裹了谁的尸体?

 

一个喷嚏就到了现代,

遗风比遗精更加前仆后继。

岸上的书声翻墙出来,

灯红酒绿里穿行,

跌落成不朽的闲言碎语。

八卦逍遥,一段过期的视频,

贴在桥头的人行道上,

一袭裙裾撩起的强烈暴动,

九只眼都闭上了。

 

薛涛在井边写过佳句,

也有了斑斑点点。

有些印记洗不干净了,

桥没有错,错是错的错。

有人说要来,害怕

误入九眼桥,被路边的男人,

祈求再来一次施暴。

我说只要不心怀鬼胎,

没人把你掳了去。

一座桥九只眼睛,

没有哪一只是真的闭上了,

一览无余。

 

交子街

世上最早的纸币,

在北宋行走成都的商贾怀里,

揣得有些忐忑、迟疑,

觉得撒手可以飘飞,摁不住,

不如金、银、铁钱的生硬,

掷地有声。

听响声是一种感觉,

数钞票,是另一种感觉。

 

中世纪的欧洲,

也没有觉察成都手指的触碰,

让古代的货币脱胎换骨。

一纸交子,从这条街上,

泛滥千年以后的陆地与海洋,

从黑白到彩色,

从数字到数字以外的民族记忆,

斑斓了。

 

纸做的交子,

原本是民间商铺代管铁钱的信用,

一纸凭证,信其真金白银,

用得顺风顺水。有点像

生米熟饭,不得不临盆的私生子。

益州知州张咏领养了这个孩子,

验明正身,规范、调教,

得以堂而皇之。

 

纸质的官方法定货币,

在成都流行于市。

这条街额头上的交子胎记,

衍生出大宋朝廷流通的“钱引”,

引出钞纸监管的“钞纸院”,

引出中央机构“钱引务”,

王祥孝感、跃鲤飞雀,

诸葛武侯、木牛流马,

纸币上的故事让捏钞的手,

分得出轻薄与厚重。

 

这条街的名字被取消了,

那支城市规划的笔,

那捏笔的手就这么手起刀落,

落下的是自己的骂名。

交子街香消玉殒,但还在,

在东风大桥的一端,

那枚巨大的钱币雕塑墙上,

“交子”两字很小,

却睁着眼,看天上凌乱的云。

 

草的市

我就是你的爷。

那一根压死骆驼的草的遗言,

在旧时草垛之上成为经典,

草就成了正经八百的市。

过往的骡马,

在堆垛前蹬打几下蹄子,

草就是银子、布匹、肥皂和洋火,

留在了这条街上。

然后一骑浩荡,

能够再走三百里。

 

草市街只有草,

是不是压死过骆驼并不重要,

草本身与交易无关,

都是人的所为。

至于沾花的偏要惹草,

草很委屈,即使有例外,

也不能算草率。

驴与马可以杂交,

草不可以,

草的根长出的还是草。

 

在根的血统上,

忠贞不二。灯红酒绿里,

草扎成绳索,勒欲望,

勒自己的非分。草的上流,

草的底层,似是而非,

在不温不火的成都,

一首诗,熬尽了黑天与白夜。

草市街楼房长得很快,

水泥长成森林,草已稀缺,

再也找不到一根,

可以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