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湖行吟
栏目:旅途
作者:罗铮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不知因为什么,或许是喜欢紧贴那青苔遍布的斑驳石墙,捕捉文化先贤的蛛丝马迹;或许是乐于静静徜徉在古树环抱、悄无声息的空间,倾听那回荡久远的传道余音;抑或是醉心于驻足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在寻觅雍容幽雅的光阴中,放空内心的嘈杂纷扰。总之,书院对于我,有一种先天的亲切感和诱惑力。

  所幸我生长在赣鄱大地。自古以来,江西就是书院文化的第一重镇。北宋全国书院共计89所,江西就占了39所,近半壁江山,远多于湖南、河南等省份。明朝全国1200多所书院中,江西地区就有230多所,约占20 %。

  有学者根据各类典籍、志书、碑刻统计,巅峰时期的江西书院足有千余所之多。

  坐落于东北角的鹅湖书院,便是这个体系中一颗璀璨的明珠。论占地面积,鹅湖书院是我去过的最小的书院。从单纯的审美角度看,它也远远谈不上养眼。一块“斯文宗主、继往开来”的牌坊,一座凌驾于泮池之上的状元桥,一个空旷的讲堂和一栋御书楼,就“精炼”地构成了它的主体。然而,尽管物理体量小,但它却小得精致,小得浓缩,它所承载的精神体量远远超出了5500平方米的空间。

  它首先要感谢的是两位乡贤,徽州婺源人朱熹和抚州金溪人陆九渊。纵然二人的官位远不算显要,但他们的学术造诣却是中国思想史无法绕过的高峰。南宋淳煕二年(1175年) ,著名学者吕祖谦为了调和“理学”与“心学”的理论分歧,出面邀请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前来江西信州鹅湖寺,与朱熹面对面切磋探讨。整整三日, 46岁的朱熹操着夹杂福建口音的徽州话, 37岁的陆九渊和长他7岁的哥哥陆九龄用带有浓郁抚州方言味的口音,展开了有关“理”与“心”的大辩论。从一开始双方就急切抛出自己的观点,驳斥对方的论断,从本体论到认识论,再到方法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夏日的艳阳烤得大家汗流浃背,但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双方的分歧主要表现在治学方法上:朱熹侧重于“道问学” ,先博览而后归之于约,重视知识积累,陆氏以之为“支离” ;陆九渊主张“尊德性” ,心涵万物,以求人之本心为最高原则,以求顿悟,朱氏认为“太简” 。 《象山全集》所附《年谱》引陆九渊门人朱亨道的一段话足以证明:“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伯恭盖虑朱、陆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其意甚善,伯恭盖有志于此。语自得,则未也。 ”

  既然“会归于一”的愿望破灭了,此次会面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其实不然,尽管分歧依旧,但彼此都把高深玄妙的学理作了系统、通俗的阐释,不仅使得四面八方涌来听讲的虔诚民众们一饱耳福,也更加明晰了对方的立场,促使各人不断深化思考,反省、修正学术观点,无形之间在求同存异的论辩中进一步凸显了本派的学术特点,推动了理学乃至宋代学术的大发展。

  除了学术本体的发展,这次“鹅湖之会”的形式也颇具开创性。集众人于一堂,把不同流派的争议从纸上搬到现实中,从隔空论辩到当面交锋,那一朵朵思想火花迅疾呈燎原之势,照亮众多信徒的心灯。这种后世称为“会讲”的制度,学者士人纷纷仿效,为中国哲学史和思想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一次“鹅湖之会”的几年后,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山东人,成为书院的常客。他时而坐在石阶上低头冥思,时而登高眺望远方,嘴里不时叹着气,一副壮志未酬的模样。他就是文武双全的名士辛弃疾,一心收复失地、抗金雪耻,却为奸臣陷害,谪居信州。在这片土壤上选来选去,他还是选中了鹅湖,来这里散心,恐怕是排解郁郁寡欢、抒发悲愤豪情的最佳渠道。或许也正是文气缭绕的鹅湖书院,进一步激发了辛弃疾的创作灵感,据考证, 《稼轩集》所存629首诗词中,写鹅湖书院所在地铅山或写于铅山的就有200多首。余秋雨先生在《中国文脉》中,将辛弃疾列为整个宋代传承“中国文学几千年发展中最高等级的生命潜流和审美潜流”的中国文脉的第二人,相信少不了鹅湖书院的巨大功劳。淳煕十五年(1188年) ,另一位鸿儒陈亮踏访鹅湖,与辛弃疾“长歌相答,极论世事” ,纵谈十日,共商复国大计。这十天或许是辛弃疾在信州20余载生涯里最为开心的一小段时光,鹅湖书院也同样开心地迎来了又一个“会讲”的高峰。

  就这样,两次“鹅湖之会”为鹅湖书院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开端。

  从此往后,前来朝拜的文人雅士络绎不绝,附近村舍的莘莘学子更是燃起了希望的曙光。这不,一拨又一拨鹅湖山麓的学子在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求学精神感召下,在度过无数个挑灯奋战的不眠之夜后,考取功名,走出大山,让世人领略了鹅湖子弟的翩翩风采。

  然而,书院总体来说还是脆弱的。哪一个留存于世的书院没有经历过数次的整修,哪一个书院没有体验过从波峰到波谷的跌宕?有的已经面目全非,遗迹难觅,只能从有限的史料中窥探一二。鹅湖书院也未能逃脱兵燹的灾祸,多次被战火烧成一片凄荒之地,但它的生命力却惊人地顽强,一次次都幸运地碰上重视教育、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把它从废墟中拯救出来,从荒芜里中兴起来,以至于穿越800多年的沧桑,还风貌依旧,原状留存,实属书院遗存中的珍宝。

  走出大门,回望逐渐凋落的“鹅湖书院”的墨迹,和残缺的白里泛黄的墙体,耳边仿佛回响着宋、元、明、清学子琅琅的读书声,回响着客家方言、吴侬软语、粤语、闽南话等似懂非懂的口音,回响着学成离去时相互作揖的告别珍重声。是啊,它们见多了兴旺发达时的门庭若市,也习惯了坎坷落难时的门可罗雀,如今依然昂然挺立着。

  驻足良久,腿脚竟愈发沉重,一股无名的力量逐渐穿透肌肤,让浮躁的内心彻底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