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赠宝
栏目:心语
作者:李迪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这块石头也给你吧,汪老说,你可以找人刻个闲章。

  汪老给我的这块石头,是赤峰鸡血石。

  打磨过,适合做章料或雕件。为什么他说“也给”呢,因为他同时还送我一幅墨宝。

  以石忆故,或说墨宝追昔,岁月沧桑,如水东逝。

  那是1991年春天,我初见汪老,汪曾祺。

  时年,他七十一岁。

  我随作家代表团赴云南采风,接待方是玉溪红塔山卷烟厂。厂长褚时健。因此,此次滇云之行又叫“红塔山笔会” 。这个笔会后来又举办了第二届,那是1997年。除第一届笔会参加者外,还有后来获得“安徒生奖”的曹文轩等作家。其时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老褚没能参加接待。后来,老褚东山再起,承包荒山种橙子,二次创业大获成功。 “中国烟草之王”成为“中国橙王” 。其品牌“褚橙”供不应求。“褚橙”这个名字,还是我的老战友、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给起的。这是后话。惜不久前老褚去世,传奇落幕。

  当年,冯牧是代表团团长,副团长是李瑛、汪曾祺。代表团中有高洪波、凌力、陆星儿、黄蓓佳、李林栋、高伟、周桐淦、张守仁、尧山壁等十数人。

  如今,冯牧、汪老、凌力、陆星儿等一代名流,都已作古。今年清明前夕,桃花谢时,著名诗人李瑛又走了!

  岁月悠悠。思念久久。

  在接待方的完美安排下,代表团泛舟星云湖,乘车入云端。一路上,汪老妙语连珠,让我等无拘无束,很快被他的幽默擒住,成了铁杆“汪丝” 。饮料太甜,他说:“我担心喝下去以后会不会变成果脯? ”泼水节被浇成落汤鸡,他说:“我被祝福得淋漓尽致! ”登山崴了脚被迫拄杖跛行,他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说到戒烟,他更是大嘴咧成瓢:“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 ”

  汪老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以其空灵、含蓄、淡远的美文跨越几个时代,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小说、散文、戏剧无不匠心独具笔下有神。 《受戒》 《大淖记事》等名篇自不必说,经他改编的京剧《沙家浜》可谓家喻户晓。阿庆嫂的著名唱段: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竟是用一组数字组成。始信汪老为学,除国文外,数学也不含糊。更有一手好字画,酒后挥毫满纸生香。汪老懂医道,喜美食,且又说又练亲自下厨,之后还要写进文章里, “我做的烧小萝卜确实好吃,因为是用干贝烧的” ,客人“吃得非常开心,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 。这个客人,也含我一个。那年冬天。我和爱人去汪老位于北京蒲黄榆的“蜗居”看望,开得门时,却见他足套一双老北京“大毛窝” ,怪异却暖和。我们才坐定,他突然自顾回了里屋。当再次现身,默然然,足下换了一双是样儿的皮鞋。

  汪老为文,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电闪雷鸣,皆凡人小事,掌故旧闻,民俗乡情,花鸟鱼虫。从小的视角楔入,把自己独特的对人对事的领悟与审美,以不事雕琢的妙笔,娓娓叙来。不紧不慢,如茧中抽丝,似柳梢挂雾。引人入胜,使人沉醉,给你恬淡闲适,让你净化升华。尤其是藏于质朴如泥的文字中的幽默,更令人忍俊不禁,透出恩师沈从文的真传,透出他的达观快乐。即使身处逆境,被打为右派,他仍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儿,心境释然,下笔风趣。例如,在《随遇而安》中,汪老这样写道:

  1958年夏天,一天,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楼梯,过道里贴满了围攻我的大字报。要拔掉编辑部的“白旗” ,措辞很激烈,已经出现“右派”字样。我顿时傻了。运动,都是这样:突然袭击。其实背后已经策划了一些日子,开了几次会,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本人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这可以说是暗算。但愿这种暗算以后少来,这实在是很伤人的。如果当时量一量血压,一定会猛然增高。我是有实际数据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一天看到一批侮辱性的大字报,到医务所量了量血压,低压110,高压170。平常我的血压是相当平稳正常的,90-130。

  呵呵,这就是汪老!

  回想汪老的风趣,与他同行的快乐再浮眼前。

  那天,畅游星云湖,我因眼疾未愈,遵医嘱戴墨镜以护。岂料高原烈日实在爱我,船至湖心,原本白嫩的脸已烤成花瓜,如是当年汪老画的马铃薯,应该已经能吃了。特别是制高点鼻梁儿,更是五彩缤纷。当我摘镜擦汗时,一船人笑成傻瓜。原来,镜后两片雪白与镜外一脸红黑形成绝世奇观。

  汪老边笑边说,李迪啊,我为你写照八个字:“有镜藏眼,无地容鼻” 。

  众人再掀笑浪。

  过后,我对汪老说,我向您求这八个字,行吗?

  汪老欣然。是夜,陈纸挥毫,不但以独特汪体潇洒写下这八个大字,还陪嫁一段美文:

  李迪眼有宿疾,滇西日照甚烈,乃常戴墨镜。而其鼻准暴露在外,晒得艳若桃花。或有赞美其鼻者,李迪掩鼻俯首曰,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席间,偶作谐语。李迪甚喜,以为是其滇西之行之形象概括,嘱为书之。一九九一年四月下旬汪曾祺记落款加印,右上压一闲章:“人书俱老” 。

  现在,这幅墨宝,装裱入框,悬于我家客厅兼书房壁上。每日仰观,感慨万千。不仅思念往事,更从写照中悟出人贵有自知之明的道理。我想,这也许是快乐的汪老当初题词时没有想到的吧!

  那年离滇返京前夜,汪老举着酒杯走到我们面前说,我们啊,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善良!为了这个善良,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

  说完,他老泪纵横。

  1997年5月16日,汪老仙逝于京。

  在圣桑的大提琴独奏曲《天鹅》那高贵典雅的旋律中,他安睡花丛。我向他献上一朵红玫瑰。

  泪眼模糊中,又想起难忘的滇云之行。

  汪老生于江苏高邮,因秦始皇当年择高地建邮亭而得名。其笔下的文游台、大淖、荸荠庵凝聚无尽故乡情,巧云、小英子、明海和尚蕴含深切邻里爱。那年滇行路上,我对汪老说,高邮出名,除了秦少游,就是您了!汪老笑成大牡丹,说我只能排老三,前头还有高邮鸭蛋呢。打一个双黄,再打一个还双黄!你们看,我脑袋像不像鸭蛋?都是小时候吃鸭蛋吃的,朝朝暮暮吃!

  同行者笑声如痴。

  一晃,过去小三十年了!

  汪老送的鸡血石,我一直舍不得刻章。

  摆在书柜里。摆在他的著作旁。

  现在,如按汪老说的刻一枚闲章,也要刻“人书俱老”了。因为,今年,我也步入七十一。正如我当年遇到他老人家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