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东的香火
栏目:旅途
作者:秦岭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一支香,两支香,三支香。且高高,且长长。

  紫香不过三支,却一如滇东大地所有的人间烟火。三位身着古装的男女老者净手之后,各执紫香一支,点燃,鞠躬,然后虔诚地把紫香插进三尊古色古香的斑铜香炉。星星之火间,青烟袅袅升起。“咚——”倏然一声锣响,古老的《洞经古乐》仿佛从天而降,由地而生。这天,可是乌蒙山顶所有的彩云之南?这地,可是马雄山怀抱里的珠江正源?

  这是会泽会馆的仲夏之夜。乐班由二十多位身着长衫马褂、青鞋白袜的民间艺人组成,他们以说唱与演奏兼蓄之法,演绎着文昌的《大洞仙经》 、吕祖的《一贯真经》 、观音的《大乘法宝》 、武帝的《觉世真经》等多部道家经典的妙处。唢呐,竹笛,二胡……芦笙,铜箫,锣鼓……除了南国特有的芦笙,多是我儿时在西部老家天水就熟悉的民间乐器,可是,这样的旋律却如天籁异声:神奇,舒缓,旷远……我好歹也算粗通韵律的,可与这样的古乐偶遇,却像一次懵懂、羞怯的初见,一如初见曲靖和陆良的爨碑、罗平的那色峰海、沾益的马雄山、宣威的火腿、会泽的大海草山……

  突然想起儿时缠着外祖父讲“古今”的记忆。关于文昌帝君,外祖父是这样讲的:“文昌帝君那可是文昌星哩,是掌管读书人功名禄位的大神。他还主管考试哩,他身旁有两个侍童,一个掌管文人录运簿册,一个手执文昌大印。 ”

  我问:“那,两个侍童叫啥名字哩? ”

  “一个叫天聋,一个叫地哑。 ”

  “哈哈。为啥叫这样的名字呢? ”“意思是能不知者不能言,能不言者不能知,以免天机泄露。 ”是《洞经古乐》激活了我几近尘封的记忆,而且我发现,会泽人对文昌遗风的崇尚、敬仰与膜拜,全然融入了浩渺、绵稠的人间烟火之中。“朝朝香火篆炉烟” 。那是一支香、三支香……万支香的精神丛林,是满天的星斗和遍地的灵光。宋人李曾伯云:“三生香火前因在,一段林峦旧识然” 。我明白为什么唯独滇东会诞生神奇的爨文化了。当年,被康有为誉为“神品第一”的晋代《爨龙颜碑》和享有“南碑瑰宝”之称的《爨宝子碑》 ,千年后被清人发现,几经辗转,分别立于如今陆良县贞元堡小学和曲靖市一中校园内。也就是说,滇东人考量这两块堪称“双璧”的人文香火归宿地时,首选不是浮华喧嚣凡俗之处,而是传道授业解惑之所。爨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该是怎样的香火?那是一大早从家家户户被窝里探出的万千眼睛,一眨,可以是一天;再一眨,也许已过千年。

  无独有偶,会泽一中校址竟然直接坐落在文庙内。据说此庙始建于康熙六十年,是儒生的“考棚”之所,其前身为东川府的“黉学书院” ,有大成殿、天子台、崇圣祠、魁星阁诸等。院内还有闻名遐迩的云南会馆和容家祠堂。进得院来,但见古木参天,祭坛钟鼓,斗拱飞檐。谁会想到这是一所现代化的高级中学呢?会泽的朋友说:“这里,每年都要举办孔子文化节和成人礼。 ”

  视频中,呈现的是成人礼现场:老师、家长们正在为男子加冠,为女子加笄。一行字幕显示: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咱滇东,飞出了不少金凤凰。 ”一位记者告诉我。我这才知道,云南省第一位留洋女博士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她叫施莉侠。民国15年,她先是跨越云贵高原的万水千山东渡日本学医,后又辗转大洋彼岸的法国专攻世界现代史。这位美丽的民国女子不仅工于诗词,还通晓日、英、法等多国语言。我看到了她的照片,是一张灿烂的笑脸,像盘江两岸绽放的杜鹃。

  时值暑假,我尽管错失书声琅琅、伏案苦读、欢呼雀跃的氛围,但却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树梢、每一间教室体会到了香火的气息。“叮铃铃——”这是魁星楼屋檐下传来的风铃声,我却恍惚听成了上课、下课的铃声。循声望去,数排风铃之下,一尊硕大的香炉扑入眼帘,银白色的香灰蓬松、精细而绵厚,仿佛蕴蓄着滇东人的梦想和诺言。那是星星之火走过的路,趟过的河,翻过的高原,最终变成了彩云之南最绚丽的一片云彩。

  “君王若许供香火,神武门前早挂冠。 ”我无法想象1600年前爨氏家族在彩云之南构建了怎样庞大的独立王国,发生过哪些惊天动地之事,涌现过哪些经天纬地之人,但近代史上这片土地上的风云际会,却恰如昨夜钟鸣,听来振聋发聩。比如会泽人唐继尧,很多人只知他当年与蔡锷等人一起参与策划、组织了“重九起义”“护国运动” ,却很少有人知道当年坐镇昆明的他率先认捐10万元,以自己“东陆主人”的名号创立了云南省第一所高等学府——东陆大学,并以王阳明语“自尊、致知、正义、力行”为校训,提出“以自知力行诲诸生,以自由研究为教旨”的办学主张。当年的东陆大学,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云南大学。

  会泽人喟叹:“云南大学,是我们滇东的一炉香火。 ”

  这样的说法,足以让人凛然一惊。人间香火,香火人间,岂止一句薪火相传就能解得?一座小城,居然留存各类祠堂、会馆、寺庙100多座。在这古夜郎国属地,香火分明是有声的,一如古乐有踪,民风有痕。

  “叮叮……当当……”你会想到这是香火的声音吗?这声音从会泽的“铜匠街”传来,与晨钟暮鼓同频共振,绕梁三匝,宣示着一代代斑铜工艺能手打造绝世精品的姿态和愿景。据说,其中的“张氏斑铜”尤为有名,曾于1914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过银质奖,一时享誉全球。

  “世界莲花藏,行人香火缘” 。传统斑铜工艺品多达上百种,可会泽人总会以斑铜香炉举例。据说一个斑铜香炉须经烧斑数十次、捶打数万锤,一丝不苟地走完数十道工序,方能横空出世,成为南来北往风雅之士案头的风景。

  我循声走进了这条老街。街面由大小石块纵横铺排,散而不乱,石面溜光泽亮,石缝青苔盎然。在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街道早已成为混凝土加沥青的时代,这样的街,更像一部不忘初心的天书,仿佛是对滇东大地逐字逐句的注解。那相拥相依的一个个石头,如果说是音符,一定来自《洞经古乐》 ;如果说是文字,一定属于《二爨碑》的那种,要隶有隶,要楷有楷,还可以隶楷兼备,丈量芸芸众生足的印迹,心的尺度,念的悠然。

  我当然是买了斑铜香炉的,并把它带出滇东,安顿在我天津的书房。

  何时点燃三支香,我且不知,但那一刻分明在那,且青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