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为文
栏目:悦读者
作者:刘大先  来源:中国艺术报

黄永玉自画像

  对于名人忆旧之类的散文,我向来不太有兴趣。我觉得它们大多类似《艺林散叶》这样的,读之无害,甚至如同《增广贤文》 《夜航船》之类,可以广博视野,增些趣味乃至谈资。但是,也就仅仅停留于此,若要寻得超出旧式诗酒风流之外的余韵,那大抵是要失望的。比如张中行的“负暄”系列,我上大学那会儿很是喧响,及至找来一阅,总觉得落入寒塘鹤影、风流云散的窠臼。另一类思往追昔的作品,如巴金《随想录》 、周一良《毕竟是书生》 、韦君宜《思痛录》 ,融入艰难时世中的个人体验,回溯迂回中不乏剖心自食的沉痛反思。于为学考据而言,可作佐证,有时却失之偏颇;于娱乐休闲考虑,则不免沉重。还有一类是如鲁四老爷的对联中写的那样“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比如杨绛的《干校六记》 《将饮茶》向来为不少人称道,云其高贵的斗争技巧、智慧的人生态度,却很难让人共情,尽管不至于从某种宏大的道德角度来指责她的情感冷漠或者鸵鸟似的生存智慧,但是终究无法做到那样面对深沉的苦难而能坦然自若地戏谑。所以,一般来说,我是很少看此类书籍的。

  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偏见。因为回忆和怀旧好像是人的本性,如同一头牛吃了草,总会在悠闲的时候倒回嘴里反复咀嚼,一个步入晚年的人纵使一生乏善可陈,也难免在回首往事时感慨年轻少壮之时的蓬勃郁郁,更何况对于一个饱经忧患、阅历丰富的文人学者呢?也许,隔了岁月的迷目风沙、经过时光的打磨淘洗,过于激烈的情感已经积淀,扑朔迷离的表象渐渐散去,他(她)在那种平淡地咀嚼中才能真正体会到是非经过的真切滋味,感悟到人生沉浮的本来面目。这样的写作,我把他称之为暮年写作。

  刚工作那会儿比较闲,读了一些此类书籍。我记得当时比较热门的有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 ,有趣而朴实,书写的是作者自己亲身经历的熙熙攘攘,更贴近本真的细碎琐屑。黄永玉主要以画家的身份闻名,不过文字精练,自成一格,这几年陆续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连篇累牍,可见也是很乐于写作。他早年接触的圈子大多是些文化人,尤其以从事美术的文化人为多。 《比我老的老头》就是回忆记叙自己朋友的散文集子,我们可以在里面看到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当然作者本身的名气可以抵去“我的朋友胡适之”之讥。暮年为文,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在于其达人心态,难得的不虚美、不避讳,我们可以通过这些豁达通畅的文字感受到那渐行渐远的人物真切的音容行状。

  书中多有悼念友人之文,但是没有常见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之慨,倒多是云淡风轻的去留无意和宠辱不惊。 《离梦踯躅》里对于林风眠的高寿去世,道“是仁者的善的应报” 。悼陆志庠的,开头就是“死了就死了,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再活到一百岁,终究要死,又怎么样呢? ” ( 《不用眼泪哭》 )对于表叔沈从文的死也是平平淡淡的两句话,“从文表叔死了。他活了八十六岁。 ” ( 《这些忧郁的碎屑》 )花果凋零,千秋缥缈;海平无鸟,聚散无常。沧海桑田是人间的正道,所有的浓郁情感都化作了寥寥几句洒脱旷达之辞。四十年来的家国,三千里的山河,在那样平静而幽默的笔调之下退到幕后作为背景,凸显出来的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流年碎影中,是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漂泊、挣扎、欢笑、慨叹、平常的悲欢和带点传奇色彩的辛酸。惟其如此,他笔下的张乐平、沈从文、廖冰兄、余所亚、李可染才那样栩栩如生、謦欬可闻。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也许是一切暮年为文的特色,生未必如樱花之灿烂,死则最好当如秋叶般静美。然而造化之不如意常十之八九,尤其是关于那段史无前例、让人刻骨铭心的黑暗时期的回忆,往往让亲历者情感勃发难以抑制。当诉及大雅宝胡同里的邻居之子将被枪毙时,黄永玉终于忍不住地放声悲号:“天哪!真是诉不尽的孤寂啊! ”天风呼号,悲愤莫名,这样直抒胸臆地强烈情感本是文章大忌,所谓长歌当哭须是痛定思痛之后的,但是此处真情流露,发于所当发,更增添文章的感染力。又如谈到余所亚直斥女演员的书生意气,初见郁风的惊才绝艳,这样颇有林下之风的段落足以证明,作者性情中人的本色。

  《比我老的老头》完全具备了消遣的效用,它很可以满足窥视名人琐屑隐私、探听过往的趣闻逸事的欲望。比如,张乐平请“我”喝酒时,“我”趁他沽酒的工夫偷吃了炖牛肚( 《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 ) ;比如齐白石要用人数螃蟹的小气(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安魂祭》 ) ,比如张伯驹在莫斯科餐厅喝红菜汤,给夫人潘素带回面包片的相濡以沫( 《大家张伯驹印象》 ) ;比如“文革”期间那么多知交零落的相忘于江湖……文笔在流丽俊爽之外别有幽默诙谐之趣,兼及自嘲与反讽。述及“我”误撞见李可染先生的母亲李老奶奶洗澡的场景,“我”尴尬难看,李老奶奶倒是大笑大叫, “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呀! ”其老而转顽、天真机趣的人间情味,令人不禁莞尔。

  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这样的层面,虽有搏人一粲、高人眼界的效用,这本书终只能称作抚今追昔的陈词滥调,所幸作者在文体上取得了足以与其记叙的人相得益彰的成就。《米修士,你在哪里呀! 》这样的短章小制,文辞浚发,尤可见作者抟字作画的能力。 《这些忧郁的碎屑》本自记沈从文开始,待得回忆刚刚展开,忽然笔锋岔开,别开生面,分别勾勒了巴鲁三叔、沈大满、沈九孃三人事迹情状,然后轻轻以一段话将宕开的笔墨收拢:“从文表叔仿佛从未有过弟弟妹妹。他内心承受着自己骨肉的故事重量比他所写出的任何故事都更富悲剧性,他不提,我们也不敢提;眼见他捏着三个烧红的故事,哼也不哼一声。 ”这样倏放忽收、潇洒自由,非得炉火纯青的笔墨功夫不成。飒踏的文字如同狂风驱赶下的羊群,看似歧途迷归,然而深谙脾性的牧者轻轻挥鞭,它们便从四散的角落聚集麾下。记张伯驹先生文章,短小精悍,典雅古朴,另有一番风味,体现了作者多样的风格。

  老而豁达,胸次悠然而不失赤子之心,风趣滑稽,让人解颐,更兼文字老练劲健,实是难得的作品。读这样的书,最好是个心远地自偏的夏日午后,或者围炉拥被的雪夜,闲翻过眼,有益有趣,得一时沉静,可抵十年尘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