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长翅膀的鱼or自带水肺的鸟?
栏目:心语
作者:一半  来源:中国艺术报

  徐剑新书《大国重器》 《经幡》前后脚出版,约了三五人,赏花赏月赏茶香,赏食赏酒赏书样。

  1974年的毕业季,即将与自己教了三年的学生分别。昆明第十七中学的甘老师心有不甘,尤其是为担任班长的那个男孩惋惜,成绩好,聪明又有灵气。他指着远处低矮的校舍,语气里盛着化不开的浓浓的怅惘,对男孩说,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小学老师,那也许是你最好的归宿。

  男孩回家了。恰逢秋收的时节,生产队成立了青年突击队,男孩被编到突击队里挑谷子,白天干活,晚上他就写简报,一笔一画,斟字酌句。他也出黑板报,又写又画,图文并茂。他必须要让自己忙起来,否则青春的朝气会让人鼓胀得不知所措。忙完所有的事情,爬上高高的谷堆,拿一本从同学家借来的明清小说,在月光下诵读。清寒的月光比家里的油灯要亮堂许多,看书累了,就抬头看月亮。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代代无穷已,年年只相似。远山苍茫一片,除了虫鸣与胸腔里躁动的心,万籁俱寂。难道要一辈子被拘囿在这里吗?我的出路在哪里?

  徐剑说他参军很有戏剧性。他不止一次地在各种场合讲过他的“从军记” ,也曾多次在文章里复原往昔那一幕幕偶然:第一眼看到他就决定带他走的带兵排长王爱东,有惊无险的体检,查体前母亲给他煮的糖水鸡蛋……无数个偶然成全了一个必然,那就是高中毕业回家经历了一个秋收的徐剑,告别父老乡亲,成为了一名军人。

  等待新兵徐剑的并不是当初被告知的“南中国海边” 。当运送新兵的火车在桂林换乘的时候,徐剑就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海边。当军车载着一千五百名新兵,在凄风冷雨中向一座大山腹地挺进。从早晨一直走到晚上十一点,才到达驻地。住的是简易的营房,墙体仅仅用篱笆编一下,两边糊上泥巴再贴层报纸,屋顶用茅草或者树皮遮一下。新兵集训三个月,训练之余,还要上山砍柴。徐剑倒是觉得新兵生活好得不得了,原因很简单,可以吃到白米饭,不再是家里日常果腹的苞谷饭。

  徐剑说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是到部队后形成的,部队就是他的大学,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在《人类激励理论》一书中提出了人类像阶梯一样的五种需求: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跳出农门在部队找到归属感,是因为那里满足了徐剑从低到高各个层级的需求。从穿上绿军装的那一天开始,金戈铁马的坚毅与果敢就一点点成为他永恒的生命底色。

  徐剑所在的部队是为导弹筑巢的工程兵部队,集训结束后他成为了一名工兵战士。在远离人烟的深山密林中,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儿郎意气风发地凿洞、放炮、运石碴,还要时不时应对各种意外,渗水或者塌方,很多时候,他们几乎是在与死神并行抑或是同行。早晨还一起出操一起吃饭一起去工地的战友,须臾之间,也许就再也不能跟自己一起回到连队驻地。一场事故,一起意外,会带走一个甚至几个鲜活的生命。

  每当战友牺牲,按照部队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不扰民的惯例,葬礼会在入夜后悄悄举行。青山处处埋忠骨,这些挥汗如雨、舍生忘死为导弹筑巢,一生从未见过导弹的导弹工程兵,从此就长眠在他们为之奋斗过的地方。徐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直面死亡。一个又一个战友的离去,让他理解了牺牲,懂得了崇高。

  徐剑十九岁成为军官,二十岁调到基地,二十五岁进京,二十六岁成为党委秘书,直接服务于二炮司令员李旭阁。李旭阁,先后于1956年、 1960年两次聆听“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先生讲授火箭和原子能的运用。也曾在核爆的第二天乘机前往爆心废墟,查看核爆铁塔的情况,用尽全身心的气力书写了光辉而又传奇的《原子弹日记》 。这支部队,自下至上,既有默默奉献、甘愿牺牲的士兵,也有披肝沥胆、不惧生死的司令员;他们砥砺大国长剑,他们铸就大国重器;这是一支敢为人先的部队,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

  曾经在坑道里为导弹筑巢的铜锤铁臂,后来走笔乾坤,楮英铺雪。徐剑从一名军人历练为一个军旅作家,从《大国长剑》到《鸟瞰地球》再到《大国重器》 ,对这支部队的深情与挚爱,在身体里一点点羽化,舒展成翱翔天际的一侧翅膀。

  但,只有一翼,要如何飞翔?

  徐剑拿起一本《经幡》 ,指着封面的梵文。我还有这个。 《经幡》包括灵山、灵地和灵湖三卷,是标准的西藏之书。责编给这本书的推介词是:“前后十八次进藏,感受藏地隐秘与绝美之境的震撼;二十年精心准备,讲述尘封历史中不为人知的传奇。 ”

  昆明第十七中学的校园里有两株百年以上的滇朴,确切的树龄并不可考,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干,遮天蔽日的树冠,树荫学子,明道无声。徐剑说,百年之树必有佛道,滇朴还有一个名字,西藏朴。

  徐剑第一次跟随阴法唐将军进藏,经昆仑、过可可西里、跨越五道梁,一路西行,到日喀则时,他感冒了,高烧不退,昏睡了三天三夜。西藏有神明,驱走了死神。对西藏的初始印象是阴法唐老人给徐剑普及的,这位每临大事有静气、面对纷繁有底气、处理棘手有豪气的老人如数家珍地口述西藏的宗教、历史、地理、民俗和艺术。从此,徐剑结缘西藏,一次一次去朝圣,攀登灵山,叩拜灵地,拜谒灵湖,在地球之巅,在世界的第三极,感受生命极限的高度,寻找民族精神的高度,触摸纯文学的高度。

  2002年,徐剑手执一张站台票,穿梭在“上行列车”和“下行列车”之间,全景展现青藏铁路从无到有,从顶层设计到人民实践,既实录青史留名的伟人名人瞬间,也特写普通劳动者的崇高时刻。徐剑在采访现场充满了感性与激情,六次进藏,四次穿越青藏线,有两年的中秋节,他在青藏铁路的建设工地上与工友们一起赏月思乡,倾听他们的笑声,陪着他们一起哭泣;回到家中只有三平方米的“剑雨阁” ,埋头书写的徐剑收起眼泪,时刻提醒自己保持科学的冷静与哲学的理性,用缜密的逻辑延展出恢弘壮美的宏大结构。AB型血双子座的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综合体,所以不难理解这样的徐剑会呈现出来那样的变幻多端:在悲怆、雄浑、大气的主音后面,不时会闪现色彩斑驳、柔情绮丽的风花雪月,浓郁的抒情、离奇的故事、强烈的个性、奇伟的想象、大胆的夸张和深邃的寓意交相辉映,熠熠生辉。字里行间犹如火山喷发的岩浆,蓬勃的生命力汪洋恣肆一泻千里。有节制的抒情才是高级的抒情模式,他也会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笔力,像一条静水深流的大河,偶有漩涡,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一波一折,路转峰回;一落一起,山断云连。2004年,徐剑为青藏铁路这项21世纪人类工程史上的奇迹敬献了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东方哈达》 。

  徐剑今年的行程计划里,是有西藏的,上半年因为担任冯牧文学奖评委错失了与林芝的桃花之约,下半年的阿里行走无论如何是不能再爽约的。西藏是他的精神家园,久不归家是会想家的。对徐剑而言,去西藏就是去寻找一种气象,在内地城邦里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在西藏,在广袤无垠的羌塘草原上,在寂寥凶险的无人区,在蓝得让人哭泣的天空下,在经幡的六字真言里,远古的正大气象才会显露端倪。在现代社会的发展水准上,重新发现和感悟辽远的过去和古老的自然,在一切物化的环境中,以一种艺术的自觉,沉寂于孤独之中,坚定地追索人类意识,悲悯苍生。

  少年狂,而立殇,不惑立,壮年返花间,天命有大雅春风,六十一甲子,复归童真坦荡。一体两翼,一翼导弹,一翼西藏,虽居殿堂书写,却知红尘世相。徐剑端着酒杯,脸颊两坨绯红,眼神明亮澄澈,竟然有几分女人的娇憨。

  弗吉尼亚·伍尔芙说,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在金戈铁马的现实生活与西藏情怀的含裹十方中,借助文学创作的中国气象,将海水与火焰太极融合,是一尾游鱼却可以翱翔天际,是一只飞鸟却能深海潜行。

  与徐剑对谈,写这篇文字迎接“导弹三部曲”压轴大戏《大国重器》与承载西藏风情的《经幡》精彩亮相,没费太多笔墨剧透这两本书,给读者留足阅读想象的余地。毕竟写书是作家的事,读书是读者的事,各司其职才能相得益彰。一部经典要靠作家与读者的双重合力才能共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