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魂雪魄莽苍苍
栏目:艺苑
作者:桫椤  来源:中国艺术报

  炎黄艺术馆。黄胄先生的目光从雕像的眼睛里射出来。

  我是一个不懂美术的人,忝为先生同市的老乡——不过好在我知道自己不懂,所以满怀虔敬之心,不敢高声语,恐惊了雕像的驾。尽管这样,拜谒山门后经目光照拂,也就战战兢兢起来,仿佛真“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黄胄先生是家乡的骄傲,但据说家乡在最初曾拂了先生造福桑梓的美意,故事虽无正式记载,但本地传闻甚炽——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现在梁斌、黄胄纪念馆矗立在潴泷河畔,是与先生们同县的乡党实现了先生的遗愿,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我宁愿当成这是淳朴的乡亲代一些官长为当年的不敬向先生致歉,这样心里才有稍许的安宁。

  前人栽树,荫泽后人,先贤总是那些“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他们的精神就该是后人行路的灯。在二楼,“雪野寄远——何立新北地山水作品展”正在举办,何立新也算是黄胄先生的老乡,正是仰先生之德、慕先生之名,特意选择来这里办展,向先生致敬。

  “远”是情寄的效果,画作上那并不遥远的太行山,是从山野里直接挖下来贴在画框里的吧!

  论起来何立新是我的师辈,我在“红二师”读书的时候,他从部队里的电影放映员复员到学校里没几年,热爱美术,有画海报的功底。“红二师”正名叫“保定师范” ,大革命时期中共特委秘密设在这里,反动当局围攻学校,枪杀八名、重伤四名、逮捕三十三名、后又枪决四名学生,酿成特大惨案。这就是《红旗谱》里的“二师学潮” ,作者黄胄的堂兄梁斌亲历了学潮,小说里这个情节不是虚构,完全是史实。二师师资雄厚,新中国成立后河北美术教育事业的开拓者、国画家范学礼先生即在此执教鞭。范先生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后到故宫博物院工作,“七七”事变后才回到当时的河北省会保定,受聘于二师直到故去。何立新亲口说,当时想方设法到学校里工作,就是为向美术教研组的老师们“偷艺” 。

  凡有“偷艺”之心的学艺者一定可堪造就,因为有热情、肯下功夫才会去“偷” 。何立新将笔触对准太行山,本身就不是个聪明乖巧的行为。太行山离北京不过百八十公里,可谓天子脚下,但诡异的是,这里是中国最穷的地方之一,仅在保定一市就有七个国家级贫困县,全在太行山区。城乡差别也罢,发展不平衡不充分也好,看看太行山就理解了。所以画太行山,先要吃苦,才能抓到精髓。画太行还不算,还要画太行的雪野,所以何立新每逢下雪就要去山里写生,地点多半在阜平、涞源、唐县一些须经崎岖才能抵达的小村落。当年日本鬼子都无从征服的这些地方,虽没有“胡天八月即飞雪” ,但“北风卷地白草折”是真的,何立新就发生过雪地里滑下陡崖翻车的事故,差一点殒命太行。

  画作就是这样诞生的,繁复的黑白线条是路,朱红的钤印是血吧!

  八百里太行山雄、秀都逊于五岳,但她是华北大地的脊梁;抗战时她曾是人民子弟兵的安全营垒,不说是民族的脊梁至少也是肋骨吧!我从小在太行山里长大,越到有雪的时候越要顽皮地在山野里狂奔,一步一滑地从雪窝子里攀上山顶——那童年记忆里的场景永不会消逝——放眼四望,世界被白色的巨幔覆盖,近处的树像一株株桃绽絮开的棉花,连细小的枝杈上都托举着洁白的雪;远处的水库尚没有封冻,是洁白幕布上一颗耀眼的蓝钻石。雪后初霁,四野弥散着阳光交错反射后的氤氲;寒冷使浮云变得沉重起来,就飘荡在山洼里,让人猜不透有多少隐秘悬浮其间……

  在展厅里,我再一次回到故乡。田野里阡陌纵横,积雪未融,白色的大地被灰褐的田埂分割,庄稼的秸秆随意堆积在田里,偶有根茬露出来,像一只只探头的鼹鼠。原野从眼前徐徐展开,层层延上高处;远方的树早已脱尽了叶子,掩映不住一排排红砖房子。我凑近画作,想从中找到我的脚印,或者从那红砖房里,找到可以推开的门,或许我的小伙伴们仍旧在房子里围着炉火,听哪位奶奶在讲故事。遍寻不见,我才知道我已被故乡抛弃,成了在画外流浪的孩子。

  雪是自然的精灵,北地山水夏天还好,冬天就枯燥难看,唯有雪让她们灵动起来。黄胄先生有一幅名作《洪荒风雪图》 ,骑骆驼的地质队员迎风斗雪,我犹记得画面上鸡蛋大的雪团弹跳出足以穿破时空的伟力;骑手身上的民族服饰是艳丽的,脸上满是欢快,雪是热的。原画已是中国当代美术史上的杰作,遗憾无缘得见。韩愈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他也一定经历过北方的冬天。北风烟雪,呜呜鸣叫着冲谷而出,“燕赵风骨”绝非一个虚妄的概念,每一个中国北方汉子的脸都是它真实的写照。

  由燕山向南行走,便是太行了,两条山脉交接处在野三坡,旅游时登名为“白草畔”的山,仿佛不用费力身下就有一股力量将人托起。站在画作前,我想如果在留言簿上留言,只写四个字:“山魂雪魄” !太行山在雪原上奔腾而来又倏忽而往,天地之间莽莽苍苍,山魂雪魄只有此时才被赋予形体——我不免又觉得那些画太真了,具象到了真实的时候,想象止步于此,我的头脑里就难寻回乡的路了。

  山之于人世,永远是个伟岸的看客,“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山不曾皱过一丝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界上最大的力量,不是种子的力量,也不是金刚的力量,而是像山一样沉默的力量,无言一秒胜过天天喋喋不休。雕像抱臂微笑,以画驴著称的黄胄先生一副轻松的神态,已然淡忘了自己这个“老运动户”被叫做“黑驴贩子”的酸楚,他被今天画雪的何立新等后来者一笔笔证明精神的洁白——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文艺工作者是要默默接受人民教育的,而不是来颐指气使地教训人民的,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毛主席有言:“黄胄是新中国自己培养出来的有为的青年画家,他能画我们的人民” 。黄胄先生自己说“如果离开了人民,离开了中国,我就一无所有,一无所成。 ” ——原来,人民才是最伟岸的山,人民才是最白的雪。

  所谓山魂雪魄,无非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