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演员的雕像
——读三卷本《石挥谈艺录》
栏目:品读斋
作者:胡一峰  来源:中国艺术报

《石挥谈艺录》  石挥  著  李镇  主编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年6月出版

  如果说中国表演艺术史上有过一个群星闪耀的年代,石挥无疑是其中十分耀眼但又一度被人遗忘的一颗。“后浪电影学院”推出的三卷本《石挥谈艺录》 (石挥著,李镇主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为我们拂去了蒙在其上的尘土。

  这套三卷本也可以说是新版的《石挥谈艺录》 。红学家魏绍昌先生曾在1982年主编过一本同名的书,收录了石挥的19篇文章和两篇译著。是的,一个演员而有译著,即便在今天也令人惊叹吧。三卷本中也收录了两篇译著。 《一个演员的手册》原版于1934年,作者为美国戏剧家塞缪尔·塞尔登;另一本《演技教练》也出版于这一年,作者珍妮特·达夫,两者都是值得借鉴的西方表演艺术成果。

  石挥的家境并不好,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幼生长在一个穷苦的家庭里,在东北流浪了十年。我为了生计的逼迫,做过茶房,仆人,车站售票员;十六岁那年进北平铁路大学读书,在学校里的时候,我穷得连五六分钱一顿的中饭都吃不起,一天三餐只有改为晨晚两顿” 。不过,通读三卷本之后,我们不得不慨叹石挥文化修养之高,他不仅演戏,还创作剧本,三卷本中《把生命交给舞台》这一卷便收录了他的剧本《双喜临门》 。此外,石挥还写得一手好散文。张爱玲把石挥视为同行,感叹道,“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 。确实,丰富的经历为石挥的文学成就打下了基石,半自传性质的《天涯海角篇》以及《上海话剧家素描》 《曹禺印象记》 《怀念唐槐秋先生》等文章,清新隽永,耐人咀嚼。

  当然,在我看来,三卷“谈艺录”中最重要的文字还是石挥对表演艺术的理论阐发。在《演员如何抓住观众》这一卷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有企图心的演员,怎样努力地构建一个源于中国表演艺术实践又能应用于舞台的理论体系。 《演技和抓住观众》 《话剧演员怎样创造角色》 《要使观众满意,但不给观众满足! 》 ,仅看这些题目,便能感受到石挥作为一个演员的理论自觉。正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作为“话剧皇帝” ,石挥无疑是有丰富的表演经验的,他的表演理论也源于此。正因为这样,《我将如何演秋海棠》 《慕容天锡七十天记:从受胎·育成·产生·到灭亡》 《 〈秋海棠〉演出手记》等一系列文章都体现出浓浓的“技术派”风格。石挥是很注重细节的。在《舞台语》 (1943年)一文中,他对台词的发音、读词作了细致入微的分析,“舞台发音应该是美的‘音乐’ ,舞台对话该像动听的‘歌唱’ ” ,“无论声调高到什么程度,低到什么程度,它的质该是美的。 ”他提出,性格奇特的角色则应该配以奇特的“装饰音” ,譬如演一个醉鬼或过惯了夜生活的人,就应该在美的发音上,装饰上“酒鬼”与“夜生活”的音色而使之有“真实感” 。石挥还特别强调,演员带给观众的应该是一种“感觉上的奇特而不是单纯听觉上的奇特” 。他说自己在演《正气歌》的文天祥时,“天地虽大,可是没有我文天祥容身的地方”这一句总是用变调喊出,并且提得很高,以激起观众独特的感受。

  必须指出的是,石挥对表演的见解没有止于技术层面的归纳和探究,相反,他走的是一条“缘技求道”的路,这使他关于表演的心得有了一层理论色彩。比如, 1941年,石挥写过一篇《表演的离心与向心》 ,文中说,“我以为演员在舞台上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都应该是向心的,应该趋向于剧本演出的中心意识上去,表现角色的个性,助长故事的发展,强调主题,辅助对方做戏,这是向心的表演” 。他还说,向心的演法,就是“以不同的型与性,适当地活动在不同的戏中” ,而离心的表演呢,则是“以相同的型与性,不适当地活动在不同的戏中” 。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说,所谓“离心的表演”大概就是“面瘫”吧。在写于1943年的《诗与演剧》中,他又说,“演员在舞台上所传播于观众的,主要者并不是姿态衣饰,而是一种‘感觉’ ,可贵的‘感觉’ ” 。他说,演戏并不是简单的化装上台鼓掌闭幕,而是“建筑在一切经过实践而产生的合理基础上的艺术品” ,作为一个合格的演员,要熟读至少要知道文学史、社会学、经济学、舞台构图、美学、音乐、舞蹈等等的东西。

  或许与此有关,石挥很看重批评家的意见。1940年,北京剧社公演《日出》后,《艺术与生活》第2卷第3期推出“ 《日出》批评特辑” ,石挥对此一一研读,然后写了一篇《 〈日出〉批评特辑读后:对批评者挚诚倾吐》 ,对批评家作出回应,“目的是在求得与批评者做更紧密的携手” 。读书至此,不由得让我想起当下评论与创作之间可悲的隔阂。话剧艺术有所谓“第四堵墙”之说,大意是舞台前沿是一道“第四堵墙” ,它对观众是透明的,对演员来说是不透明的。我想,横在当下某些演员面前的,大概还有“第五堵墙” ,这就是隔在评论与创作之间的那面墙。对于表演者,“第四堵墙”或许是必要的,但“第五堵墙”却是无益的,是应该凿毁的。石挥作为表演艺术前辈,是一位凿墙者,当代不少杰出的表演艺术家其实也是。记得2015年,李雪健先生接受《中国文艺评论》杂志专访时,就说“评论家的评论值钱” ,好的评论他都保存着,“时不时都要拿出来看看,不是看完就扔了,隔一段时间要学一学” 。我想,这大概也是中国表演艺术文脉传承的一个侧面吧。若把石挥、李雪健等先生一以贯之的精神发扬起来,打破这“第五堵墙”是很可乐观的。

  《石挥谈艺录》中的可观之处当然远不止这些。石挥是表演丛林中的一棵树。而我向来认为,真正读懂一棵树,其意义远大于眺望一片森林。重新发现石挥,不仅是为我们找回了一个“话剧皇帝”或天才演员,而是在向世人展现,我们曾拥有过视表演如生命、真正秉承“艺大于天”的演员。我们知道,演员最绚丽的时刻是在舞台上,当大幕拉上,灯光暗淡,观者星散,一切美丽也便黯然逝去。然而,三卷本《石挥谈艺录》却凿出了一个演员的雕像,屹立在通往艺术真谛的道路上,鄙视并警示着那些“被视为摇钱树而自得” (石挥语)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