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姥姥门前的大戏
作者:李小菊  来源:中国艺术报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这首充满童年记忆的儿歌描述的看戏场景,对于许多上点年纪人来说也许只能成为记忆,而对于更年轻的一代人来说,也许只能成为童谣了。幸运的是, 2017年的冬天,我在北京看了许多场“姥姥门前”唱过的大戏,那些沉潜在记忆深处却依然活色生香的童年往事,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锣鼓点、高亢悠扬的旋律,以及在心头久久缠绵的乡情乡愁,给那些北风呼啸的夜晚,以及这个即将到来的寒冬极其温暖的柔情亮色。

  这一切都因为河南稀有剧种北京公益展演的举办。我看过大江南北、黄河上下的几十个剧种、几百场戏中,唯有河南戏最熟悉、最让我动容、最让我激动、最让我难以自持。这次演出的怀梆、柳子戏、柳琴戏、蒲剧、四平调、丝弦道、宛梆、淮调、道情等都是河南稀有小剧种,有些我以前从没看过,实在是机会难得。观看这些戏不但是听乡音、解乡愁、抒乡情,而且会弥补我看戏生涯的空白。

  在所有这些剧种中,内乡宛梆对我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它是真正来自“姥姥家”的戏。我出生于河南邓州,我的母亲老家是河南内乡。内乡外婆家,不但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而且充满童年时期姥姥疼、舅舅爱的愉悦而深情的记忆。无论在任何场合,只要一听到“内乡”二字,我的内心都会变得异常柔软。内乡宛梆,是河南省内乡县独有的戏曲剧种,其标识性的唱腔特色是“拉花腔” ,即用比本腔高八度的假音无字行腔,往往接于本腔演唱之后,用以烘托感情。正因其珍贵、稀有,上世纪90年代,内乡县宛梆剧团进京演出之后,惊艳首都,被文化部誉为“天下第一团” 。

  内乡宛梆对我意义非凡,还因为它是我至今能够记起的童年看过的唯一一个剧种。不是河南遍地都是的豫剧、曲剧、越调,而是内乡宛梆。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我还在上小学。那个时候农村演戏特别多。后来从事戏曲研究之后,有了戏曲史的知识,我才知道,当时“文革”结束不久,“样板戏”一枝独秀的时代结束,地方戏曲“百花齐放” ,各地恢复传统戏演出,而童年的我恰好赶上了这一时期。农村看戏,谁没有搬着小板凳跑上几里、十几里地的经历呢?这样的经历,我也有,而且,我是逃学去看。我还记得那个日光苍黄的冬日下午,我独自一人奔跑在乡间公路上,去追一个剧团。因为,前一天,妈妈告诉我,这个剧团唱的是内乡宛梆,那是她老家的戏。而唱戏的演员里,有她年轻时在文艺宣传队里的朋友。我找到了唱戏的地方,找到了妈妈的那个朋友,告诉她母亲的名字,她热情地把我安排在乐队旁边坐下,给我泡了一搪瓷茶缸白糖茶叶水,我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坐在戏台上,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下午戏。至今想起,我仍然惊叹小时候的自己真是胆量奇大。传统戏曲便是此时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其实在我心中扎下根的,又何止是传统戏曲,还有家族文化记忆和文化基因的延续、故土情结与家园情怀。那天戏台上唱的什么戏我早已忘记了,甚至内乡宛梆独特的唱腔也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但是那个场景、那段经历,多少年来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其实这次看内乡宛梆,我又“逃课”了。那天晚上原本有两台演出,我都很想看。纠结权衡之后,我决定去看宛梆,因为稀有剧种难得进京,更何况是“姥姥家的戏” 。但是当天我又接到一个编剧朋友的邀约,他的戏在国家大剧院演出,请我去看。盛情难却,一票难求,剧院又那么高大上,宛梆反正看过,忍痛割爱去看吧。然而开演不到半个小时,始终入不了戏,且不说剧本优劣、唱腔高下,我始终放不下对宛梆的牵挂。终于等到幕间暗场,我立刻出来驱车赶往演出宛梆的梅兰芳大剧院。演出的是宛梆传统戏《铜台关》 ,又叫《状元媒》 ,杨家将早期的戏,虽然半路开始看,但是杨家将故事耳熟能详,看着七狼八虎此时还齐刷刷站在台上,孟良焦赞还在插科打诨,杨老令公还英姿飒爽,柴郡主和杨六郎还在争取爱情婚姻自由,心里别提多么踏实、多么满足。期待了多少年的花腔终于拉起来了,原来是这么丰富、这么宛转、这么繁复、这么酣畅淋漓!演出结束了,大半观众都不愿离场,他们中许多是像我一样重温乡音的河南人,也有不少初次观赏宛梆便被吸引的新观众,都一齐涌到舞台前面,要求加唱。演员又加唱了三段经典唱段,尚不满足的观众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中国戏曲剧种有二三百个,除了京剧、昆曲、豫剧、越剧、黄梅戏等全国知名的大剧种,即使是像宛梆这样生存于小小一个县里的小剧种,其实都独具艺术特色和艺术魅力,只不过因为“养在深闺”或“僻居陋巷” ,世人无法识其美、嗅其香,一旦它们有机会“一朝选在君王(观众)侧” ,观众必然会“惊艳霓裳羽衣曲” 。即使因为各种限制,它们不能时时出县、出省、进京演出,或者因为时代风潮变幻,生存环境时好时坏,有时甚至濒临消亡的危机,但是只要见识过它们惊世容颜,势必会对其念念不忘,就像我。就像那些前辈戏曲专家,只要看过,就会认识到它们独特的艺术价值、文化价值,给他们一个“天下第一团”的荣誉称号,就是对它们的高度肯定,那些剧种的艺人就会备受鼓舞、极其珍惜,成为他们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强劲动力。进入21世纪以后,这些稀有剧种大多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它们的价值被重新认识。现在,国家和政府把全面复兴传统文化定为国策,大力扶持地方戏曲,迎来了地方戏曲全面繁荣的又一个黄金时期。

  宛梆之于我,是一生难以割舍的文化血脉、故园情怀。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这么一处隐秘的地方留给传统戏曲,譬如秦腔之于陕西人,晋剧之于山西人,二人传之于东北人,歌仔戏之于福建人,粤剧之于广东人,藏戏之于藏族人。地方戏曲就像一颗文化的种子,不知何时何地,就种在我们的心中;又不知何时何地,它会被从沉睡中唤醒。也许我们尚流连于各种流行文化、网络文化、西方文化,对传统戏曲心存鄙薄,但它就在那里,也许在异国他乡,也许在垂垂暮年,它会唤起我们对家乡、对传统文化的记忆与柔情。这,就是传统文化润物细无声的魅力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