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80年代诗歌写作
栏目:创作谈
作者:李元胜  来源:中国艺术报

《独白与对话》  李元胜著

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0月出版

  我是从1981年开始接触到现代诗歌的,那个时候我在重庆大学读书,记得是在图书馆,读到袁可嘉先生主编的系列书《外国现代派文学作品选读》 ,里面有里尔克的作品。其实在这个之前也读到一些现代诗,没有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里尔克的作品让我感到震撼,我第一次发现,寥寥几行,可以意味无穷,让人生出无限遐想。我把里尔克的几首诗都抄了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经常拿出来推敲。我喜欢上了这样的语言的魔术,或者说是幻术。

  因为抄过,所以具体的句子都记得,没有抄译者的名字。后来我是凭记忆确认,我抄的版本是冯至译的。因为在《秋日》那首诗的结尾,冯译中保留了原诗的倒装:“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这或许不符合汉语的习惯,让我初读时印象深刻。多次读后,觉得这样的倒装真是非常美妙,一个人喃喃自语的时候,看似说完,又漫不经心地补上一句。

  于是我也情不自禁地模仿起来,开始写一点儿短小的诗歌。很多校园诗人,他们的创作高潮,甚至代表作,是在读书期间写成的。我刚好相反,我写诗的进展非常缓慢, 1981年开始写,写到1983年,写了30多首诗吧,也有零星发表。

  真正的创作是离开大学以后,参加工作接触到社会,觉得在校园里写的诗歌,完全是一些模仿品,和自我的关联很小。我大学毕业那年二十岁,对社会、自我的充分认知,应该是从二十岁才开始的。从1983年到1986年,我感觉自己又读了一次大学。比较让人安慰的是,这样的过程,经常会让校园诗人放弃写作,而对我却刚好相反。更复杂的经验,刺激了我写作的巨大兴趣。我也是从那时才开始慢慢理解了,几年前读到的那些外国现代诗。

  从1986年到1989年,这个阶段是我80年代写作的一个高潮,写的数量多,而且变化很快,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些诗歌路数。

  我自己有一定规划性的写作主题有两个:一是试图连通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写作,也可以说是向遥远的田园文化和文士生活致敬,有100多首;一是试图表现城市生活的现场经验的写作,相对少些,有50多首。但是,还有一些写作,是突如其来的即兴写作,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给》 (墙外只有一棵树/它沉默的时候很像我/它从树干里往外看的时候很像我) 。这样的写作不在任何路数里,刚写下的时候,自己也只觉得是消遣。但是给朋友们看,以及在刊物发表后,评价还相对高些。这首《给》这几年还经常被选来朗诵,在网上传播很广。这也促使我更重视写作的兴之所至,给自己的写作保留了一定的宽容度。事实上,在我后续的写作中,这些即兴写作逐渐拓开的领域,是非常重要的。

  我80年代写作的诗歌,在《作家》 《草原》 《飞天》等欢迎诗坛新人的刊物得到顺利发表,曲有源、赵健雄、何来几位先生对我更是鼓励有加。如果没有他们的鼓励,我写作的第一阶段,不会这么自信,甚至有可能不会有后面的阶段了。

  总的来说,这个阶段的写作以抒情诗为主,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诗歌具有强烈的反讽。后来,傅天琳老师和重庆出版社给了我一次出版机会,我把80年代写的6本诗集,选编成《李元胜诗选》出版。当时的我,很排斥自己诗歌的那种讥讽,所以,那类风格的诗没有选进去。其实,两种看似矛盾的写作路数,加在一起,才是平衡的真实的写作者自我。这个阶段之后,我的讥讽和抒情,才逐渐互相融合,经常统一在一首诗里。

  收到蒋登科先生的出版邀约,又有机会整理了一次三十多年前的旧作,我选出80多首,书名取为《独白与对话》 。我发现好多诗歌没有发表。其实当时发表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会把它们搁置在抽屉里呢?我已忘记了当时的原因。我想,多半是写作时和选稿时,有着很大的对自己作品认识的差异。

  也正是这种差异,让我完全没有保留1986年以前的手稿和已发表的报刊。写作者在逐渐成熟以后,对自己早期作品总是有着羞愧和不满的。其实每个时期的写作,都有自己的特点。我在重读三十多年前的这些旧作时,发现那个时候的我,真是勇敢的写作者。出其不意地写到陌生的领域,出其不意地用了陌生的写法。永远在尝试新的飞行。而写作经年以后,我们知道飞行的危险,多么容易蹈空。我们变得谨慎,也逐渐失去了勇敢。更重要的是,每个年龄阶段的独特经验,最适合也有可能在那个阶段充分表达出来。

  1986年以前的手稿损失,和对这个事情的反思,给我一个有益的启发。那就是要像一个新手那样,敢于失败,敢于写出失败的诗,不能不去挑战陌生的困难。只有无所畏惧才能让自己有机会尝试新的飞行。

  当然,审视旧作,也发现写作经验的重要——有很多诗,有好的写作动机,但是并没有充分发挥好。年轻的时候总是性急,写一首诗,不愿半途而废,不懂得写作有时候是需要等待的。所以强行进入一首诗的下半场,或强行结尾,而它本身并没有孕育成熟。我现在写诗,经常是写到刚过半时,发现并不理想,就知趣地停下来。这首诗,就像一个暂停的工地。我这样的工地,非常多,我会不时去巡视一圈。生活在继续,经常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或者说突然来了一个材料,它能让这个工地的建设脱胎换骨,于是这首诗才又继续往下写。那个时候,着急赶紧写完给大家看,哪有这个耐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