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学术最近的生命之路
——记王国维故居
栏目:笔荟
作者:王学海  来源:中国艺术报

海宁盐官王国维故居  金雪  绘

  我在黄昏缓缓踱步,和平静沉默的潮水合拍,看潮水把落日慢慢捺入心窝,然后,是空空的苍穹又把潮水渐渐揣入了怀中。灰亮弥留的一刻,我蓦然回首,在钱塘江北岸杭金公路盐官段,旧城墙遗址40米处,有一坐北朝南、围墙圈起的三开间二进、后有二层小屋的木结构连院落民居,夕照间,前后人字形土瓦尖顶起落有致,古朴典雅。这就是王国维故居,一位中国的国学大师,就成长在这块宝地。

  故居的西边,是一条由闹市东来拐个弯,向北绕着它走入大门前的杭金公路。它的东边,以前是近二十家的此起彼伏的新建的现代化农舍,如今因故居周边扩建工程需要,已陆续迁出,只留下空屋和破壁,滋渗出荒芜的感觉。

  站在中间,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纠结,道不明的惆怅,伴随着这渐渐暗黑下来的天色。

  在我眼中,这西边空空荡荡,东北断垣残瓦的废墟,本该是另一番模样的。不是吗,就说在120年前吧,这王国维的故居,还是崭新刚建起在周家兜的一座新院落,而它的周围,更是“桑陌带油绿一片,翠竹绕屋菜篱跹”的一片自然生态的田野风光。是的,据王国维父亲王乃誉在日记中记载,“门前看修榆” 。昔日这周家兜的新屋,门前长着大榆树,周边有桂、栀、冬青和虎刺等树和灌木。榆树朝南放达之处,是一畦菜园,青菜豇豆,互长互亲,而王乃誉则常携小儿国维,既来到这菜园“晨修菜篱” ,补有窟窿的篱笆,也时常在屋后采桑叶摘桑葚。果有“大屋后种桑,採桑于户后”的日记记述。自然,故居的屋后,是一大片桑地了,而在故居的西边略北处,紧傍周家兜这兜转之水的,是一片竹林。晨曦翠竹晚拂梦,故《王乃誉日记》中便有仿昔古代名士之举,亦存《竹西卧游录》的叙事。我们若起个早来到这里,就不定还会听到乃誉公应着晨声精神饱满地说:“早起,掘笋于岸” ,且笑声爽朗地吟诵:“看新竹,得数三百株。 ”而王国维呢,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当然常常由他爹拉着手,任他在田野里去体悟自然与生命的律动。当然,谁也不敢确定,当时王国维看到了什么,又在想些什么,但从《人间词》中我们似乎能够穿过历史的翳蔽瞩望:“谁道人间秋已尽,衰柳毵毵,尚弄鹅黄影。落日疏林光炯炯,不辞立尽西楼暝。 ”初春鹅黄色柳丝,衰柳实是雪柳,王国维于秋末近思春景,便真是个“摘得星辰满袖行”的先行者。古雅的诗里,已有着现代新诗意象的“着鞭先”了。

  “在那天空底下,我将会常常感到幸福,也将会常常怀着乡愁” ,第二天清晨踏进王国维的故居,我突然想到了黑塞的这句话。是呀,王国维自10岁从同城双仁巷老屋搬到这周家兜新屋,在这里由乡塾先生潘紫贵启蒙,陈寿田再教,后由父亲王乃誉颇为严厉地“课子” ,整整十二个年头,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学习与成长的第一个阶段。他在这里听潮落潮生,看西窗挂月;也在这里看《汉书》 《三国》 ,读康、梁疏论。自然,在这里,迎娶莫氏,考中秀才。也随父学书法,始识书画金石。一张海阔天空的蓝图,随着海宁潮的潮起潮落,前景灿烂地慢慢展现在王国维的人生驿道上。

  世事沉浮,命运多舛,尔后21岁的王国维便离开这里,去上海、江苏、北京,乃至日本,为谋生离乡背井,为学问漂洋过海。中年后他称这新屋为“城西老屋” ,烟烟淡淡的乡愁,不时云集在“性复忧郁”的心上。纵观王国维五十年之短短一生,丧妻失子,脚疾屡发,政事失意,经济窘迫,纵是名噪一时的国学导师,又怎能摆脱这人间愁绪。还不如昔年在这城西老屋,听潮读书,结友纵论,采桑掘笋,怡情田园。

  王国维故居为王国维父亲王乃誉所建。坐北朝南,为一座清末结构的小庭园式民居建筑。大门前有一石筑广场,三百平方米。西、南两侧有护屋矮墙。三开间二进之屋,前为平房,三间九檩,后有同状的二层楼。平屋后有小天井,楼房后有后院,长方形的庭院,起落有致,人字形的屋顶前低后高,衬托出平屋与楼房的差异。进台门式大门,便为一小天井,甬道东侧有四季桂,西侧有石榴树,也不知是否当年王家所植。过天井进第一进的平屋,跃入眼帘的,是“娱庐”匾额。有游客问娱庐何意,导游说当年王乃誉造此新屋,是为了让王国维有个自娱自乐温馨的家,到也说得过去。其实,“娱庐”是王乃誉曾用过的号。那屏门后过堂小清砖,虽在暗光下不曾显眼,但仍虔诚热情地会引你的双脚走过它望砖整齐的墁地。跨过门槛,又为天井,条石铺地,左右两个厢房。不足二十平方米的两厢,西面砌灶放桌,应该是一家人烧饭吃饭的厨房。东面可能是存放蚕匾纺车之类的杂物间,因据《王乃誉日记》记载,王乃誉虽出外经商,也做过江苏溧阳县幕僚,但家中依然养蚕,且还纺纱。亦儒亦商的王乃誉,还让幼年的王国维站立身旁,看他纺纱呢。二层楼的后进屋,楼上三间为王国维与父母、弟弟居住的卧室和他的书房,连接东西两个楼梯的中间过道,住佣人周妈。楼下三间,如今是王国维故居的中心——王国维生平业绩陈列室。

  业绩介绍称王国维先世籍河南开封,北宋时,有王圭王祖,王禀王荀,四世均以战功显家,而王禀王荀父子,为保卫太原,血溅汾河。这里还有一个故事。“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岳飞“怒发冲冠”的《满江红》词,提及的“靖康耻” ,是指北宋靖康年间,也就是公元1126年至1127年间,金兵大肆进犯中原,致使京城失守,宋徽宗宋钦宗二位皇帝被俘虏。宋徽宗,就是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不爱江山爱书画的艺术家皇帝,瘦金体书法就是他创造出来的,吃皇粮的国家画院,也是由他一手开创而建立的。在这样国破山河残的情势之下,王国维的祖先王禀率领一支孤旅,带了儿子王荀,由平阳紧急赶往太原,保卫宋王朝,与金兵在太原开展了血战。在历时八个月的激战中,王禀父子率部队与太原市民坚守太原,在弹尽粮绝多处城门陆续失守的危急关头,王禀怀抱宋太宗像,与儿子王荀一同跳入汾河自尽,以身殉国。由于八个月的战事,给康王赵构赢得了南渡的时间,所以赵构在临安(今杭州)建立南宋小朝廷后,便追封王禀为安化郡王,赐第盐官,同时还书写“忠壮”匾额送去王国维先祖家中。这是《宋史》上记载的。然若追溯更早,王氏的祖先,当是陕西的周灵王太子晋,因直谏被废为庶人,才被赐姓王氏,所以太子晋才是王氏真正的始祖。秦始皇时期,为避战乱,王氏一族迁至山东琅琊,才有“琅琊王”之称。掐指算来,王国维应是宋安化郡王三十三世裔孙。

  “可将平日丝纶手,系取今宵赴壑蛇” 。这是王国维在辛亥前作的一首词中的句子,为皇帝起草诏书的“丝纶手” ,确有嘉滋灵蛇,起飞腾龙之迹,事实也正如此。后来随着王国维学问的惊天增长,既当了皇帝的老师,南书房行走四品官,又当了永垂史册的清华国学院导师。王国维,以西学方法研究国学,先进于中国近代学术界。但头上又留着辫子,追随末代皇帝于左右,最后自沉昆明湖。该如何作评价呢?噢,只能说,江湖与天下,本来就是纠结在一起的天地。是的,从这里出去到上海谋生的王国维,自到上海在东文学社攻读西方哲学与美学,发表系列美学、美育、心理学与教育的文章后,又接连写出了《人间词》和《人间词话》 ,在中国文艺理论界提出了振聋发聩的“三境界”之说。接着又撰写《宋元戏曲考》 ,把茶肆酒坊的下里巴人说唱,提升到了文学的神圣殿堂。之后,随罗振玉去日本,似乎体验到了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字和积淀深厚的历史,能融于生命的统一之中,于是,云突然就透明了,天也更蓝更高了。于殷商甲骨中,他写出了《殷墟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巨篇,把原本浮于《史记》与神话《山海经》中的商朝,考证落实到了该朝第一个皇帝是王亥的真实史迹之中,因此,令世界史学界信服,中国古代确有这么一个皇朝,随即把中国的历史,向前推进了两千年。于钟鼎彝器、汉简唐卷、齐鲁封泥和汉魏石经,他把金甲之文与考释古代礼制贯通起来,把秦汉地理上许多高悬的疑难之问予以解答,把汉魏史事从淹埋的流沙中挖掘出来,把秦汉以前夏商周三朝的首都迁移考证出来,他还为匈奴探明了他们祖先的来源。在清华国学院任导师期间,他精撰四篇古文字的讲义,向学生及后来的我们,讲述和分析了古文,籀文和后来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采用统一的文字秦小篆的关系,以史料与实证,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诠释了秦始皇统一中国文字的缘由。是呀,王国维就是这么一位在文学、哲学、史学、美学、伦理学、心理学、教育学、逻辑学、文字音韵学,版本目录学、古器物学等等学科里的一流专家,其中在文艺理论,戏曲史研究、金甲文字、敦煌经卷上,他都有着开创性的贡献。他的种种贡献是咱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看故居中静默瘦削的先生塑像,谁会想到他是那么心容旷朗,笔下的文字,气宇调畅,警拔之处,掀雷決电,有天下之识,尽在海宁之势,难怪学术界谓王国维为“王海宁” 。噢,我知道,静安先生,你是面对繁华的世界,转身默默付出生命诺言的人。

  不是我一个文化人,而是许多文化人;不是我一个人,而是许多不属于文化界的人,他们都敬仰王国维,他们都愿意到王国维故居来走走,也许是漫无目的,也许是一时兴起,但冥冥之中,这里似乎隐藏着一种无法言传的吸引力。

  又是一个日落的黄昏,或一个清朗的早晨,来到王国维故居,似乎故居在对我说:这里,安静中有一种冲腾的力量,面对它,我们只能清除心中的杂草。

  这里是离学术最近的生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