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高于旧竹枝
栏目:忆故
作者:张震  来源:中国艺术报

黄丕谟与张震聊天时绘就

  黄丕谟是中国当代杰出的版画家,江苏水印版画主要创始人之一。我认识黄老时,他已80岁,我当时38岁。一个80岁的老艺术家,与他壮年、盛年时相比,他的创作和身体明显进入了衰弱期,可尽管如此,却是祸不单行,他又突然出现了肾衰竭,每个星期要血透三次。

  80岁之后,他逐渐推掉许多社会活动,因体能原因,也不再从事版画创作而改国画。他每天都会在客厅兼画室里默默地进行国画创作,这个时候来访者越来越少,他的家再没有他鼎盛时期那样,门庭若市,求者络绎。也就是这个时期,我开始进入他的生活,并在此后10年中,我几乎每个月都要看望他一两次,陪他说话,一起谈艺论文,听他讲述他的美术人生。

  每次与他谈话,他都非常开心,经常对我说:和你一起回忆思旧,真是蛮好。他甚至会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对我说:活着是有意义的。在这10年中,我也从黄老身上学到了无数东西,他的言传身教,他的人生阅历,以及丰富而又高超的美术知识和技能,对于我都是一座巨大的宝库,我也深深地感到,他能成为我的良师益友,是上天的恩赐。

  我第一次把我稚弱的画作拿给他看时,他看了好一会儿都没吱声。深思良久,突然问我:你是从哪儿学的?我告诉他是怎样画出来的。他说:蛮好,就是现在线条偏弱,还站不起来。他接着又说:不要紧,线条这东西要不了几年,你读书多,有灵气,有思想,这才是你最宝贵的东西。然后,他铺开一张纸,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他说:画人物一定让人体的几根大线站得住,大线表现人体骨骼和肌肉,比如画一个人侧面坐在石头上,最关键的线是那根带弧度的屁股线,尤其是弧度既要坚劲有力,又要圆润饱满,因为人体上半身的重量全在这根线上,这根线搞定了,其他都好办。他望着我:我们穿衣服的目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我们穿衣服的目的是为了脱衣服,需要时再穿,不需要时再脱。你要记住:不要一味摹写,要学会改编和创造,要记住大方无隅,大器不器。

  记得有一天下大雪,我依然按约拜望,推开门看见他背对着我,正伏案抄录《岳阳楼记》 ,他对我说你坐坐,一会儿就好。写完后,他告诉我这是著名版画家赵延年约的,为浙江一个大型景区写碑。我仔细看完,写得真是清雅秀丽,平静从容,没有一点火气,在我看来这字完全是修来的。我说:黄老,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头衔落在上面?要不然人家不知道你。他呵呵: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又怎样?无所谓的。他慢慢转过身来,说得非常平静非常温和。我当时正值年轻气盛,心高气骄,是个生怕别人忘记,恨不得时时都要刷存感的人,他的这番话猛然点醒了我。回家路上我坐在公交车上一直品嚼“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 。这几句话够我终生受用,一个人要成为大器,是不能惧怕别人忘记的,是不能时时都要和别人争长短的。

  和黄老相交几年,我也时常厚着脸皮向他开口,我这人重感情也讲义气,经常有好友找我代向黄老求字,我怕别人失面子,基本上都答应。我至少向黄老提出过10次请求,每次他都笑嘻嘻,让我裁纸。有一次我实在不好意思,弱弱地解释:我好友都是读书人,读书人穷,给不了像样的钱,只能给点小礼物、小土特产。他认真写完后,平心静气而又大度宽容地说:你在外面也要交朋友,不就写几个字吗?这也是一种善缘。

  黄老87岁以后,身体下降更加厉害,他曾多次跟我讲:我想出一本画集,选100张版画, 100张国画。我问他:有出版社感兴趣吗?他说:我老了,连去一趟出版社的能力都没有了,希望组织上能帮帮我。我说要不这样,我以你的名义给某某领导写封信,写好你手抄一遍。我把嘴抵进他的耳根:听说这位领导人很好的。他深思良久,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默允。

  隔了很长时间黄老都没有和我谈起这事,快小半年了,我实在忍不住,又提起这事。他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说这事就算了,实在不行就自费,不麻烦政府了。他有点失落、失望。自费?他哪里有钱,他就那点退休工资,他每星期血透三次,自己还要承担一部分医药费。再说他是著名画家,出书要自费,这不符合逻辑。他每年都会给慈善机构、公益团体捐赠画作,每张拍卖都在几万甚至几十万,他们没有给过他一分钱,他想出一本书,这时却没有一个机构吭声了。至死他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黄老在90岁高龄时突然出现了昏迷,并在医院里深度昏迷一周后,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就离开了人世。他的三女儿在他贴体的衣袋里找到了一个空钱包,钱包里有一张打印纸,那是我多年前给他写的一首诗。纸已泛黄,并且因经常翻看而磨破多处。黄老去世后,国内许多大画家、大书法家、大学者都写了挽联,可他的三女儿说:我爸爸最喜欢这首诗。在为黄老送行的大厅里,这首诗合并成两行成为主挽联:

  首创水印名天下,晚来丕变彩墨香。

  大师德艺并昆仑,万古江河永流芳。

  黄老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可我的脑海中却经常出现我们坐在沙发上交谈的画面,有一回我们谈到了郑板桥《新竹》诗,聊到欢心时,他提笔录了一句“新竹高于旧竹枝”给我,他说希望我能快快成长。“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下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其实,黄老在中国美术史上,不仅是版画创作的干将,更是扶持“龙孙”的老枝。